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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正文完)◎

在紫琼即将赶赴界门战场的前夜,时琉第一次踏入了那片紫气缭绕中楼宇巍峨的东帝帝宫。

往日繁华盛景,今夜帝宫内却寂寥得空荡。

自中天帝归返神位后,凡界与幽冥盛传的评书也流入仙界。西帝昆离疯癫失智的事实在过往三百多日的仙界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中天帝宫与南蝉仙子的沉默,反是搅得仙界其他帝宫仙府全都人心惶惶。

树倒猢狲散,两座将倾的巍峨帝宫,拦不下想要四散遁逃的惊鸟。

时琉迈入同样空寂的偏殿时,神识范围里,最后一名留在东帝帝宫内的仙侍正一边回头一边步履匆匆地离开。

跨过殿门的少女停下,密垂的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等时琉再抬眸,望见偏殿内坐在桌案后的女子的身影时,一丝终究未能掩住的复杂情绪从她微蹙的眉心流露。

“你不拦吗?”时琉走近。

紫琼正皱着脸手忙脚乱地摆弄桌案上那些壶杯盏罐,闻声也未答:“南蝉说你最喜欢云湖青和碧云淬,我专找她借的,可惜泡毁了一半……哎呀,又洒了!”

时琉似乎也不在意她并未答自己的话,最后一步已到桌案前,她从紫琼手旁拿走捣茶的小杵,默然接替过来。

紫琼松了口气:“这种事平日里都是仙侍在做,我又不喜欢饮茶,还真做不来。”

跟着一顿,她似乎才想起时琉进殿时的问题,笑着懒撑住腮:“随他们去呗,我又不会回来了,还留人做什么。”

敲出轻声的茶杵一停,又慢慢起落。

“还有,你忘了我与你说过,”紫琼轻笑,“趋利避害是人性本能。”

“……”

时琉停住手,无声抬眼。

桌案后,紫琼仙帝那张慵懒华美的面孔,像是和她少时已经模糊的记忆里的老人的虚影慢慢重叠起来。

她当然记得。

那时她被时家关在后山隐林小院,陪在身边的只有使婆奶奶一人。

她教她识灵物,读医书,总能带回来许多典籍;在她哭着找父亲母亲的夜里,她会一边轻轻拍着她背脊,一边低声哼唱凡界北疆的童谣给她听;她还给她讲过许多许多的故事与传奇,让她在那片狭窄的小院里生出天地辽阔的憧憬……

亦父亦母,亦长亦友,那是最早给予她希望与支撑的人。

可偏偏——

她亦是叫酆业陷入万劫不复的罪魁之一。

时琉握着茶杵的手一颤,半晌,她从过往里回过神,也低回眼:“趋利避害是人性本能,但这里是仙界,是凡界人人向往之地,我以为至少这里……不该如此。”

紫琼却笑了:“仙之一字,不也是以人为首?”

时琉放下茶杵,将细碎的茶粉从小巧的石磨内扫入罐中。

她不抬眼地接声:“所以,这就是你万年前促成那场背叛与杀局的理由?”

“——”

女子面上的笑容兀地一停。

几息过后,紫琼轻叹了声:“我们小时琉果然长大了许多,放在以前,你怎么也不会这样问的。”

时琉抬眸,不做声地安静望她。

像是有些招架不住少女清透不染的眼眸,紫琼跌垂了睫。

默然片刻,她轻声:“其实你很幸运,时琉。与你相爱相守的人,到最后都与你走在同一条路上。”

时琉蹙眉,近本能地排斥:“他与昆离完全不同。”

“你只见过现在这个昆离,”紫琼淡淡地笑,眸子深处却怅惘,“你也许不信,那个人也曾公子如玉世无双。”

时琉本能想反驳,却在紫琼沉湎的眼神前住了口。

几息过后,紫琼眼神微清,像是从久远得梦一样的回忆里回了神,她垂眸笑笑:“但你说得对,酆业与昆离终究完全不同。我说这些并非是为我或者他开脱什么。他图谋歹毒,行事狠绝,无可谅恕;我因一己之私亲手戕害万年同袍,同样罪孽深重——有罪便够了,不需理由。”

时琉眼神微颤。

“不论如何,”紫琼重直起身,她提壶沏茶,“你还愿意在我走之前来送我,我很高兴,时琉。”

时琉回神,一扫满桌凌乱壶盏:“你本就知道我要来。”

“……”

紫琼眨了眨眼,神态里透出点被戳穿的慵懒恼意:“只是赌一赌。事实证明,我们小时琉再长大,也还是像我走时那样善良的。”

时琉摇了摇头。

紫琼有些意外:“我说错了?”

“我今夜来,并非相送。是有一事要问,有一事要做。”

时琉说完一顿,神色似有些复杂。

许久后她才轻声:“我本想问你,当年为何出现在时家,又为何要教养我长大,是谦虚愧疚,还是有所图谋但又反悔离开了。”

紫琼微微一怔。

时琉没有等她答话:“可你方才说,有罪便够了,不需理由,我也突然想通。”

少女抬眸,安静望她:“你当年所为于我是善意、是恩情,这便也够了,不需要究其最初。”

久怔之后,紫琼眼里露出释然欣慰的笑色:“那你要做的是什么事?”

时琉略露迟疑。

——

来之前她想过许久,认为这件事是理所应当,是昆离与紫琼夫妻应有之责,可到了紫琼面前,念及过往,她还是有些难以出口。

但这终究是他们欠他的公道,不该由她宽恕。

时琉阖了阖眼,再次睁开时,她神色清然而平静——

“请东帝陛下代昆离,撰《告天下书》。”

“……”

寂静过后,紫琼斟茶,抬盏一抿,而后叹声:“非要如此?”

“善恶之报,天理之昭,必当如此。”

“好罢,那就听你的。”

“……?”

时琉愣了下,怔抬眸,她似乎是没想到紫琼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来之前准备的半点还未用上。

而紫琼一抬手,须弥戒轻亮了下,一叠薄纸便落于桌案上。

纸上字字熠着紫金浅光,那是帝阶神识才能拓下的传声之痕——而随着它出现,尚未施展术法注入仙气,时琉便已恍惚能听到其中女帝清音,从万年前三界之战起,字句清晰地昭明昆离断辰与她叛友为恶之举。

“我觉得《告天下书》不合适,天下多指天门之下,可既要昭明旧日恶行,仙界岂能不算在其中?”紫琼笑眯眯的,“所以我准备的这份是《告三界书》。”

时琉终于从怔滞里回神:“帝阶神音自白罪行,通传三界……你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谁要回头?”

紫琼蓦地笑了,花枝乱颤的,她摆手,“我不像昆离,我从不食言——说是永驻界门,那便是永驻界门。”

她笑罢,眸含清色:“天岁无尽,人岁无痕,有生之日再不回返,以此赎我二人万年之罪。”

“……”

时琉心绪万般涌动,一时难平,更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但最后,少女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向后退了两步,作礼长揖:“时琉此礼谢您教养之恩。明日界门不便相送,今日在此,恭送东帝。”

桌案后,紫琼眼底水色恍惚,在时琉抬眼前她便又笑起来:“好,这礼我接了。你在我这儿待的时间也够久了,我可听隔壁仙府的说过,酆业缠你得紧,三不五时就要跟着,别惹他也来了。”

时琉知道这只是托词,但也没有拆穿。

她直起,转身向外。

在踏出偏殿时,少女望见殿外的帝宫中如入秋色,她忽停了停,似乎想起什么。

身后也响作紫琼慵懒声线:“你似乎还有想问的?”

“中天帝的传闻,是您当初讲与我的,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许多年,之前才想起来,也是您讲与我的。”

“嗯?”

时琉低头轻声:“那年后山有个少年,从玄门来,重病难愈,您说是他神魂强悍,身体难以承受。”

紫琼一顿,挪开眼,摸了摸茶盏杯沿:“有这么回事吗?我好像忘了。”

“酆业醒后,南蝉仙帝仍不肯带我见那个被取回神魂本源的‘孩子’,我便已隐约猜到了,”时琉侧身望回,“您不必相瞒。”

紫琼叹了口气:“我说了瞒不过你,南蝉不信。所以呢,你来问我你师兄在哪儿?那可不行,我刚刚说了,我从不食言。”

“师兄既不愿见,那山水迢迢,何必相扰。”

时琉回神,朝殿内的人淡淡一笑:“我问您,只是证实想法。小时候我就总想,使婆奶奶为何好像什么都知道。”

紫琼被那笑晃了下眼,支托着腮轻叹:“是啊,可惜世事如此。你便是知尽天下事,仍会错的。”

抚着杯沿的手轻轻一翘,桌案后女人慵懒撩眸:“小时琉,你的路还很长。若走远了,记得回头看看哦,不要像我和…那个人一样。”

“谨遵东帝教诲。”

“哎呀别跟凡界那些老夫子似的,不学好。走吧走吧,我要睡我的养容觉了。”

“……”

合上的殿门前,少女寂然许久。

然后她转身离去,没再回头。

东帝帝宫外没有日月星海,只有紫气慢慢聚合。它将那一切巍峨壮观的楼宇高阁拢入朦胧之中,像远天繁华而虚假的蜃景,被一场迟来的清和的雨濯洗一空。

紫琼亲撰留声的《告三界书》通传三界那日,中天帝宫外,被十二仙府和仙庭各处散修的仙人们抹着泪感着恩,堵了个水泄不通。

好在时琉早有先见之明——

交付好仙界的一切琐事,留下怨念深重的南蝉司掌仙庭后,此时的她和酆业已经下到了凡界。

然后就发现,凡界正处于和仙界差不多的盛况。

中天帝的神像供奉在人间随处可见,大小各异,五彩斑斓,更有甚者连青面獠牙的酆都帝也给搬了出来。

初至北疆一处大城,沿途所见不下几十种,酆业脸黑了一路,时琉便忍笑了一路。

大概是时琉的演技实在算不得好——

未等找到落脚的客栈,她就被遮了帷帽的酆业“挟持”到了这座主城热闹街市旁的小巷中。

“……不许笑了。”酆业低垂着眸,金瞳里带着一丝极淡而难察的恼。

时琉见了更忍俊不禁:“方才见了一座,这样高的,”时琉抬起手在身前比划,“其实还是很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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