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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下,他忽而就没那么开心了。

但吴惟安还是第一时间放下了二郎腿,接过了银票,揣进了兜里。

*

刑部大牢外,一身伤的‘方远’被一桶水泼醒。

水顺着长发滑落,露出一张明显是女子的脸。

‘方远’五官不是很精致,是非常普通满大街的长相。

牢外,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站在那辨认。

面容刻薄的老太婆激动地指着‘方远’:“就是她!她就是我家那贱丫!我家老头子当年赌钱,赢了点小钱,刚好看到这贱丫在旁边端茶送水,于心不忍就从赌坊买下来了!我们本来是要让这贱丫给我们小儿子当童养媳的!从小到大,给她吃的穿的,结果想不到这贱人心肠这么歹毒啊!居然害了我儿,我儿啊!还冒充我儿写了信说要去上京城赶考!若不是贵人找到我们,我们都还不知道这贱人居然害了我儿啊!我那可怜的儿啊!他好不容易考上了乡试,当了举人老爷啊!结果,结果就被这贱人害了!大人,您要为我儿主持公道,将这贱人五马分尸啊!!”

老太婆捂着心口,想起自己那本该有大好前途的小儿子,便悲痛欲绝。

她声音尖锐,在牢狱中来回盘旋。

‘方远’微微动了动,艰难睁开眼看了看,而后又吃力地阖上,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双唇,勾出讥讽。

‘方远’咬紧了牙,听从三姑娘的吩咐,痛晕过去也不承认她杀了方远。

她如果真的认了,三姑娘怕是也没办法救她了。

三姑娘说会想办法救她出去。

说实话,三姑娘的身份与她天差地别,这些时日,她其实也没见过三姑娘几面。

赌坊对她来说是全部,但并不是三姑娘的全部。

可莫名的,她就是相信三姑娘。

‘方远’从未信过他人,她知道,她能依靠的向来只有她自己。

可这回,她信三姑娘。

既然三姑娘这么和她说了,那三姑娘一定能做到。

所以哪怕方远确实是她杀的,她也死不松口。

因为她想活着,她一直一直想活着。

哪怕以前的日子再苦,再难捱,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

从来没有。

更何况,这三个月的日子,让‘方远’看到了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让她知道,她并不比男子差,她看到了属于她的广阔天空。

她每天睡前都充满着对明日的期待。

可这样的日子,她只能过三个月吗?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方远那种人,本就是死不足惜!

‘方远’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她‘贱丫’。

她六岁被父亲卖给了赌坊抵债,就为了十文。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小时候长得很丑,青楼都不肯收她,赌坊只能把她留着端茶送水。

然后她被方父用十五文买下,带回家当了童养媳。

方远是方家最小的儿子,但身体有隐疾,不能人道。方家父母怕小儿子长大后娶不上媳妇。

贱丫到了方家后,日子过得比在赌坊还不如。

她要负责整个方家的所有活计,方家所有人,都可以打她骂她。

贱丫逃过很多回,但每回都失败。

她身子从小瘦弱,跑不了多远,而街坊邻居,总是帮着方家。

而后,她变得乖巧,她不再逃了。她在等自己长大,等一个机会。

那方远,虽身有隐疾,但为了成为官老爷,成为人上人,一直努力读书,还成了举人。

只是他读书压力大,便折磨她泄愤。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忍。

后来,有一天,在方远入京赶考前几日,方家除了方远,所有人都不在。

仿佛上天都要帮她,方远想起有样东西没买,也出门去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怕路上遇到危险,还藏了把刀,就要走。

可方远忘带银钱,去而复返。

方远毒打她的时候,她把刀拿了出来。

她插得很准,非常准,直入他心口,一刀致命。

而后,她处理了尸体,留下了信,反正方家人除了方远都不是读书人,认不出笔迹。

她成了‘方远’,她来了上京城。

所以,她会怕严刑逼供吗?

不,她不怕。

反而,她很开心,她很轻松。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

因为她很清楚,只要她能熬过这最后一劫,往事都将了去。

从此之后,迎接她的,便是真正的人间。

也许没有那么好,但一定不会那般坏。

那便足够了。

*

纪云汐和吴惟安两人刚到家,纪明双和纪明焱已经在等他们了。还带来了来自刑部的第一手消息。

这个消息,当然不是他们探听到的,他们手没这么长。

是家里大哥的手笔。

事情来龙去脉和纪云汐猜得差不多,她将复刻的案卷收起,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纪明焱看纪明双一眼,抢在他七弟前头开口:“三妹,有要用到六哥的地方,你直说!别和你六哥客气!我的新毒都还没地方试呢!”真的,他可难受了。

纪明双看了看天,默默往旁边走了三步,远离纪明焱,才道:“我认识些江湖上的人,他们如今有不少人在上京。”

从小到大,纪云汐的性格,几个哥哥都知道。

发生这种事,他们妹妹是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而妹妹的事,自然便是他们的事。

纪云汐一向冷淡的脸柔和了下来,吴惟安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温婉:“谢六哥,谢七哥。确实是要你们帮忙。”

纪明焱非常激动:“三妹你说!要什么毒,我都有!那蒙汗药我最近又改了改,随便一点就能迷晕一大票人,绝对很适合劫狱!”

纪云汐沉吟片刻道:“一切还是要慎重。两位哥哥先帮我探查一下刑部周遭,千万不要急躁,等我想好具体法子告诉你们之前,你们不要私自动手。”

纪明焱疯狂点头:“好!我接下来几日就跟着大理寺的朋友们去刑部四处转转。”

纪明双时常为他六哥担忧,不放心地叮嘱:“你小心些,别冲动。”

纪明焱摆摆手:“放心,我只看看,我不说话,我不带毒,我离得远远的。”

纪明焱虽然脑回路清奇,但很听话。

既然他这么说了,就会很小心。

而纪明双向来就是个谨慎的人。

纪云汐也不担心,交代了几句,就让两位哥哥走了。

毕竟,她只是让他们去演演戏罢了。

吴惟安悠悠道:“你为何不明说?”那两位哥哥,怕还真以为纪云汐要劫刑部大牢呢。

纪云汐收回目送两位兄长的视线,转身回房:“他们演得没你好。”

吴惟安笑意盈盈,双眼弯弯:“多谢。”

人家夸他呢。

吴惟安没跟着进房,他喊来圆脸管事,吩咐道:“让城里的人准备动一动,两件事,找人找马。找马在明,找人在暗。等我信号。”

圆脸管事作揖:“是。”

吴惟安交代完后,才进了房间。

纪云汐坐在塌上,翻开那案卷一字一句地仔细看。

吴惟安没打扰他,走到她的梳妆镜前,拿了把剪刀,看着自己没穿几日的新衣服,挑了几处剪了些口子。

然后,他弯着腰在镜前给自己涂涂抹抹,顺道给衣服也涂了下。

等纪云汐从案卷里抬起头时,便发现她的夫君变了一副样子。

衣衫又脏又破,面色又憔又悴。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在傍晚太阳落山之际,出了门。

*

林凤是春闱放榜之日,在吴惟安痛哭之时,第一个出言安慰吴惟安的人。

那日殿试,林凤也在,他亲眼听见了吴惟安所答之言,着实为吴惟安的才学所惊叹。

现下他也同和吴惟安在翰林院当职,亲眼看见吴惟安在翰林院有多么刻苦,前段时间更是早出晚归。

而且吴惟安人也很好,在翰林院与人为善,非常好相处。

故而林凤如今已经将吴惟安当成了自己的榜样,他更是坚信,日后这吴编修,必定大有所为。

这日,他在酒肆中和一众才子喝酒作诗,结果不曾想,居然看见吴惟安面色焦急地路过。

而且对方衣服都破了,看起来就像是逃难的难民。

林凤忙放下酒杯追了出去:“惟安兄,这是发生了什么?你面色怎这般差?衣服又是怎么了?”

酒肆位于闹市之中,不远处便是青楼,此时人非常多。

吴惟安停下脚步,唉声叹气:“林凤兄,今日我丢了家中唯一一匹马,我在找它。我找了一日,可怎么都找不着啊!”

说完后,他擦了擦额间的汗,双唇抖动,面色焦急。

吴惟安那匹很瘦的马,林凤是知道的。

他又问了几句,便道:“上京城很大,而且鱼龙混杂,恕在下直言,惟安兄的马,怕是找不着了。”

吴惟安面色一白。

林凤道:“这样,我家中良马不少,惟安兄若是不介意,可上我那挑一匹。”

吴惟安摇头:“不不不,多谢林凤兄好意。可我那马,对我意义非凡。在我困苦之日,我时常去家中马厩喂马,马儿见我便我蹭我手心。我已将那马视为好友,视为亲人。亲人好友走丢,怎可放弃?”

吴惟安大声道:“我一定要找到它!”

这一声真的极大,周围的行人不由停了下来。

他们以为这两名书生在吵架,故而都下意识围过来看热闹。

林凤兄不由一愣,忙抱拳:“惟安兄真乃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