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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形或变虎,鼎气乍成龙。

洛州虽非璋国之都,自古却也沧海桑田,几经巨变,而今繁华不下于建康,更是许多世家门阀起家之地,可谓龙盘虎踞,藏风露水。

作为洛州的中心,洛阳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这一点,陆惟在去洛阳之前就知道,皇帝和谢维安也很清楚。

前年,洛州也大旱,当时的洛州刺史献《千里饿殍图》,报大饥,朝廷拨粮赈灾,但那些粮食最后却没进灾民手里,反倒差点引起民变,此事历历在目,至今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皇帝依旧弄不清当时到底是赵群玉被底下人蒙骗了,还是赵群玉跟着那些人一块来蒙骗他,又或者是赵群玉一开始也被蒙骗,后来发现大家都穿一条裤子,也就跟着那些人坑瀣一气。

赵群玉死了之后,谢维安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整顿洛州,于是他举荐温祖庭为新任刺史,前往洛州上任。

巧的是,洛州一带今年再度大旱,虽然没有前年那样触目惊心,但同样不容乐观,流民走投无路,向洛阳城下聚集,眼看再发展下去,将有秦州王二起事之祸。

温祖庭能得谢维安信任,又是去洛州那样一个龙蛇混杂之地,能力自然不平庸,他到洛州之后,一方面明察暗访,捉住囤货居奇的商家,让官家出面以平价购下粮食,每日派人分送赈济粥出城,既没有让流民吃得饱到不想离开,也不至于让他们饿得走不动路,渐渐的,流民开始陆续启程返乡,大旱随着秋色渐浓,也逐渐得到缓解,还下了两场小雨。

另一方面,温祖庭不忘结交当地士族,他甚至跟其中一家姓柳的豪强家主结义,柳氏与郑氏、赵氏等素来不太和睦,偶有龃龉。这回赵氏名下的米铺囤积粮食,柳氏本身就不赞同,温祖庭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游刃有余。

这些事情,温祖庭在与谢维安往来的信件上,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他。

通过温祖庭,皇帝感觉到洛州破局指日可待,只要洛州安定下来,以后就可以逐步由内转外,专心对付南朝了。

但就在这时,温祖庭来信,告知洛州起了疫病,而且疫病蔓延很快,他不得不专门在城外辟出一处场地,用来隔离病人,但大夫也不够,温祖庭只能在信上请求朝廷支援。

谢维安收到的最后一封来信上,温祖庭陈述自己身体不适,似乎也有了染疫的征兆,唯恐力有不逮,想让朝廷尽快派出御史来协助。

这也是温祖庭生前的最后一份信,没过多久,温祖庭的仆从就来报信,说温祖庭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

之后的陆惟,和新任洛州刺史苏觅,正是接替温祖庭去洛州的。

此事之前虽然章玉碗没有过问,但她也大略听说了一些,此时谢维安重新讲一遍,自然不是啰嗦浪费工夫,而是为了理清思路,让章玉碗更加清楚其中细节。

听到这里,她忽然问:“温祖庭既然是得病死的,他那个来报信的仆人,和信件,不知谢相是否有检查过?”

“有,那温氏侍卫刚入城,就被带去更衣沐浴,衣物也都烧了,人确定没有染病臣才见他,信件臣也是检查过的,看完就烧掉了。”

谢维安点点头,他也是个谨慎的人。

“先说苏觅那边,他去了洛州之后,一直与臣保持信件往来,基本是每旬一封。他们是七月中旬出发,最后一次来信,却是例行来信的两日之后,苏觅又追加了一封信送出,也就是今日中秋宴时,臣刚刚才收到。上面提到陆惟与他,分别查到两件事的线索。”

两人抵达洛阳之后,与温祖庭一样,表面不显,暗中调查。

洛阳以牡丹与芍药闻名,牡丹如今已经过季不开,芍药却是正当花季。今年大旱,芍药喜水,原本是活不成的,如此一来,芍药价格飞涨,从洛阳运到长安与建康的芍药,甚至有一盆千金之说。苏觅很快就发现,本地大户为了让珍稀的芍药品种能存活下来,便威逼利诱,强行迁走原先住在水渠附近的民户,又贱价强买下花户手中的芍药,砸烂灭种,致令他们无家可归,沦为流民。

另一方面,陆惟也查到,从洛阳城郊流行起来的疫病,其源头疑似洛阳城郊的洛坪村的一口井。疫病首先从日常饮用井水的村民蔓延开来,再由村民入城,带给城里的亲戚,而那亲戚,正是在刺史府灶房的厨子。也即是说,这场疫病,很有可能并非天灾,而是人为。对方绕了一圈布局,正是为了剑指温祖庭。

苏觅和陆惟分头调查,最后却都汇成一条线。

谢维安道:“洛阳城以郑氏为首,柳氏、赵氏次之,这里头的赵氏,正是赵群玉族亲,不过早出了五服,关系比较远,不过赵群玉平步青云这数十年里,与洛阳赵氏往来很是密切,他对亲族也多有关照。至于强迫民户迁移,砸毁花户芍药的罗氏,则是柳氏姻亲。而赵氏跟郑氏结亲,也有三代了。”

章玉碗评价道:“亲亲相护,亲亲相隐。”

谢维安颔首:“不错,殿下所言,正是洛阳世族豪强的现状。虽然赵群玉没了,这些人势力有所削弱,但他们在本地仍旧是地头蛇,而且因为赵群玉的事情,加上臣大力在秦州等三地推行新举官制,他们感觉到危机,不乏有先发制人的想法。”

苏觅非但不是初出茅庐一腔热血的雏儿,而且行事很是老成。

在查到井水问题之后,他并未贸然发难,而是以城中缺粮少药的名义召见了柳氏,希望他们秉持大义,出手相助。毕竟如果疫病蔓延下去,肯定也会波及这些人身上,虽说他们在饥荒之后,就赶忙将部分家人迁走,可苏觅在发现之后,也已及时制止,郑、柳、赵三家大部分人,都还留在洛阳城内。

这种情况下,出粮出药,不仅是救染疫者和其他百姓,也是救他们自己的性命。

柳氏自然无有不应,答应得很爽快,不仅愿意捐粮捐药,而且对苏觅道,愿意将名下几间药铺都暂时交给苏觅统辖管理,调配药物,等疫病结束再拿回去便是。苏觅见他们如此合作,也没有多作为难,就让柳氏回去准备,他又将此事信上,汇报给谢维安,这也是例行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但今日送达的这最新一封信,信上寥寥无几,只有几句话。

苏觅说自己头昏脚轻,鼻塞有痰,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也染上疫病,随行仆从侍卫里,也有过半数都病倒,他唯恐有变,故临时加函一封,以告长安。

另外,苏觅也提到陆惟正在调查一桩案子,与疫病有所牵连,但尚未有眉目,而陆惟目前暂时还平安,没有染病迹象。

谢维安道:“这封信是在八日前寄出的。按理说,苏觅现在也应该开始命人清点药铺,若有缺医少药,正要汇总陈述,让京城这边调派驰援,但是自此之后,苏觅再未有消息传来,加上他最后这一封信所言身体染恙,臣有些不祥的预感。”

章玉碗:“陆惟呢?”

谢维安摇首:“也杳无音讯。”

章玉碗:“你是担心他们步了温祖庭的后尘?”

“是,陛下与臣,都有此猜测。”谢维安叹道,“先时因听说洛阳染疫,一切往来信件,臣皆再三小心,并未直接接触,之前的信件也是阅后即焚,但苏觅他们身在洛阳,即便再小心谨慎,本身也很难保证绝对安全无虞。”

章玉碗蹙眉:“我记得他们出发前,是带了一百护卫的。”

但对方真要发难的话,这点人想对付也很容易。

只是陆惟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此事未免更为蹊跷。

难道他与苏觅不和,又或者不赞同他写信给谢维安?

可真要那样,他自己也能上疏急报,直接传递给皇帝。

此时此刻,章玉碗忽然能理解皇帝和谢维安为何急匆匆将她喊过来的原因:想要查清洛阳的事,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能比她之前秦州或梁州遇到的局面,都要更为艰难。

那些人固然不会明目张胆造反,像方良何忡那样直接打出旗号,可也不妨碍他们利用灾民或疫病去达成目的,他们在洛州本地经营数代,自然不是苏觅他们这样去几天随便查一下就能轻易连根挖出来的,如今的皇帝与他们不同心,甚至还想压制他们,那他们会不会反过来,也想拖皇帝的后腿?

南朝那边的世家门户之见,比北朝更为根深蒂固,而两边世家也多同出一源。比如南崔和北崔,究其根源,把族谱拿出来一对,肯定是同一个祖宗。

如此一来,南朝来使会否也成为他们心思浮动的一个契机?

她想到的这一层,皇帝和谢维安自然也想到了。

皇帝冷冷道:“他们必是记恨赵群玉一事,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赵群玉,这是要合起伙来,跟天子与朝廷作对呢!”

真要说起来,世家还真不必怵皇权,相反天子往往要做出一定的妥协,因为皇帝只有一个,如今甚至还不是大一统的皇权,而世家往往人多势众,世代相替,每一家存在的时间,比立国还要久得多,很多还能追溯到前代,甚至前两代的王朝去。

章玉碗沉声道:“若果如此,他们这次在洛阳之行,必已到了极为凶险的境地,他们与当地豪强之争,势必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否则不会死了一个温祖庭,对方还要对苏觅他们下手,这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朝廷了!”

以往都是皇权向世家退让,但是章骋处置赵群玉也好,同意三州推行新举官法也好,都让世家门阀看见了威胁,他们这是想以洛阳为契机,与天子叫板。

若章骋最后退了一步,不再调查洛阳的事情,压下温祖庭的死,召回陆惟苏觅,不了了之,那么这不仅是洛阳豪强的胜利,以后其他地方也会有样学样。另一方面,皇帝还会失去对洛阳的掌控,以后的每一任刺史,都将碌碌无为,沦为世家的傀儡,这也是一贯的局面。

“眼下,陆惟他们是否平安,都还未知,但朕不能不让阿姊知晓此事,朕怕你路过洛阳时想顺道去看陆惟,结果不明就里,遭遇危险,朕希望你们此行能绕开洛阳。”皇帝顿了顿,叹一口气,“朕也知道,阿姊素来巾帼不让须眉,可能还是会以身犯险,朕不想以天子的身份对你下令,一切取决于阿姊自己。”

章玉碗沉默片刻:“就算我不去,陛下也要另外派人过去的吧?”

谢维安道:“在殿下来之前,臣已经向陛下请命,前往查清此事。如果连陆惟都陷在里面,恐怕再派更多人也无济于事,不如臣亲自去一趟。”

章玉碗想了想,摇摇头:“谢相国之砥柱,陛下身边不能少了你,还是我去吧,到时候我会让上官葵他们先行一步,绕开洛阳,而我自己再私下过去。”

谢维安:“殿下是想隐藏身份?”

章玉碗没有否认:“到了这等情势,亮明身份只会更加危险,温祖庭和苏觅的前车之鉴都说明了这一点,我进去之后,会设法与陆惟他们联系上,若有需要,再向长安送信。”

皇帝皱眉,打断他们:“谢相,你先回去歇息吧,朕与阿姊再说两句。”

谢维安拱手告退。

他的确也是累了,眉间尽显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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