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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泪意打湿了容九的手指,让他的身体一时间都僵住。

泪水通常会被理解成弱者的渴求。

倘若能够将世间的一切都握在手中,那又有什么值得啜泣?

只要足够强大就无可匹敌。

从前,那些人就是用这样赤裸裸的事实教导他的,而他也在这样的血腥里,踩着他们的骨头,一步步走上了那个位置。

唯有软弱者,才会无用哭泣。

可现在,容九却不这样认为。

眼泪,有些时候可当真是强大又锐利的武器。

生生扎进心口,叫人痛不欲生。

这种经历太过陌生古怪,竟叫他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仔细品尝着那种味道。

痛。

好像是心口在痛。

可心分明没有受伤,又怎么会痛呢?

容九慢慢坐在床边,思索着,最后,他将惊蛰抱在了怀里。

最开始,他抱人的动作总是有些粗暴。

像是从来都没有做过这个动作。

但是一次又一次紧紧相拥之后,他知道了胳膊需得放松,手指可以轻柔地带在身上。

比如在这个时候,虽然他不知道轻拍后背能有什么用,可它的确有用。

比如让那哭声变得更大。

容九面无表情。

手指都僵住。

于是,那些滚烫的泪意,就顺着衣裳渗透到了血肉里,最终仿佛钻进了他的四肢骨骼,连一切都在发痛。

惊蛰哭得好狼狈,好难受,感觉将身体内的水都倒了出来,最后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像是个孩子一样被容九抱住。

容九叹息着:“怎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多水,竟是水做的不成?”

又道。

“不想养一条小泪狗,哭得可真是叫人难受。”

惊蛰张开嘴想反驳,却发出一声哭嗝。

容九用手帕给他擦脸,湿凉凉地覆在他脸上,冷淡地说道:“再哭就给你带回去。”

有些时候,他还挺喜欢惊蛰哭的。

只要他哭是为了他。

就算惊蛰不哭,他也会折腾得他哭起来。

可前提是为了容九,现在这般哭得乱七八糟,还几乎要脱水,容九不仅心口难受,脾气也是有点暴躁,擦脸的动作就有点粗鲁。

倒是有些后悔。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不如不带他出来。

“呜……我……止不住……”

惊蛰被容九揉得七倒八歪。

最终容九也没办法,给惊蛰擦完脸后,就抱着他出门去了。

那种熟悉到令人发狂的紧缩感,铺天盖地而来,彻底笼罩着惊蛰。

任何一处,都仿佛随时能把他拖回旧时旧影,一时之间,他被那些澎湃的情感冲击着,反倒是平静了些。

他们走到池塘边。

惊蛰能看到那些围在池塘边的古怪石头,还是摆在从前的位置。是当初父亲亲自去郊外,一块又一块捡回来,然后摆在池塘边绕了一圈,原本是为了不让他们下水。

可是惊蛰小时候,是个坏小孩。

他时常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摸摸地下水,就连时常跟在身边的书童都叫不住他。

最终父亲也没有办法,就把几块石头给搬开,重新给他修筑了能够下水的台阶。

就在他们脚边。

惊蛰挣扎了下,容九就给他放下来。

惊蛰蹲下来,看着那有些粗糙的台阶,不自觉笑了笑,轻声说道:“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下水玩,父母不肯,我就偷偷跳进去。后来父亲实在是没办法了,就亲自动手给我修了这个台阶。”

只不过,修好后,也没用上几次,冬天就来了。

冬日寒冷,就算父母再怎么宽容,也绝对不允许他冬日的时候下水,而且每到冬天池塘上就会覆盖一层薄薄的碎冰,这时候,惊蛰最喜欢的,就是拿小石子去砸那些碎冰。

啪嗒一声,砸出来个窟窿,然后就把绳子放下去,学着父亲钓鱼。

只不过他没有岑玄因那样的耐心,也没有学过要怎么钓鱼,放下去的绳子,竟然连个钩子鱼饵都没有。

父亲回来的时候知道这件事,抱着他哈哈大笑。

“原来咱们惊蛰也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呀。”

惊蛰将这件事学给容九听,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没想到,都过去那么久,我竟然还记得。”

那只不过是从前生活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今看着这熟悉的画面,那些小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心中浮现,竟是如此清楚。

容九淡淡说道:“过去觉得是寻常小事,如今记得清楚明白,自是因为,每一件,你都用心记得了。”

惊蛰抿着嘴,原本是情绪有些低落,听到容九这么说,却是先笑了出来。

他趴在自己膝盖上,仰头看着容九。

“原来你也会这么安慰人。”

“是实话。”容九平静地说着,“如果记忆不够深刻,自然不会记得。记得深了,你甚至会,连那天是什么味道,什么衣服,用的什么碗筷都无比清楚。”

惊蛰微顿,不自觉抿了抿嘴。

容九刚才这话,听着虽然冷淡,可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他一种压抑扭曲的感觉。

……是因为,容九想起来的,是他从前的记忆吗?

一个人生来如何,除了天生的脾气,多少也与家里环境有关。

惊蛰知道,容九和他父母的关系尤其不好,兄弟姐妹更是没什么往来。

想比童年的经历,就更不可能称得上好字。

他在血缘亲族上没有太多的缘分。

惊蛰有些难过,还有些愧疚。

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再回到故居,所以一时情绪失控,宣泄得很是彻底。可他怀念家人,不代表其他人会在乎,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在容九的伤口上撒盐?

容九将惊蛰从地上薅起来,拍了拍他的小狗头:“多疑多思,是你的坏毛病。”

惊蛰被他拍得一个踉跄。

容九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他哭得头晕乏力,真的摔倒到池塘里。

“我从前的事,与你有何干系?”他冷冷地说道,“该记恨的是那些人。”

“那些?”

惊蛰下意识重复,这可比他之前预料到的要多。

那就不是一个两个。

容九闭口不言,揣着惊蛰又走了。

……好气。

这个混蛋,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上,总是什么都不肯说。昨天晚上,那个大夫好不容易说了一点,还没问清楚那毒性的反应,人又给吓跑了!

惊蛰忽然惊觉:“你放我下来,你的伤口!”

容九:“小伤。”

惊蛰直接一口咬住容九的肩膀,唔唔着:“放我下来。”

好不容易容九才给人放下来,看着惊蛰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你不是哭得头晕?”

惊蛰干巴巴地说道:“头晕也摔不死人,但流血会。”

容九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很不赞同。

到底是允了。

惊蛰清醒后,看着容九身上那一片湿哒哒的痕迹,已然非常尴尬,再加上他非常想知道男人身上的伤势情况,不由得硬着头皮问:“这里,可有换洗的衣裳?”

他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也不是太监服。而是一件普通的长袍,摸起来很舒服,也很暖和。

那种虚幻软绵的感觉,才终于踏实下来。

“我这是,在家?你是怎么给我弄出来的?”

“有。”容九先是回答了惊蛰第一个问题,而后才说,“有人受伤,需要人伺候。”

非常简单干脆的回答,听起来也非常粗暴。

就跟容九昨日说的“出事了就说你被侍卫处叫去调查”一样敷衍离谱。

惊蛰默了默,推着容九走。

“那还不快给我看你的伤口!”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破罐子破摔,尤其坦然。

容九只说了句,衣服都在正屋,惊蛰就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走。对于这里,惊蛰只会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一路上,他的眼神都不自觉看向周围,直到主屋内,这才摸去衣柜翻找了几件衣服出来。

惊蛰在宫里多年,对宫外流行什么款式早就一无所知,看着还算大方得体,就递给容九。

男人刚接过去,惊蛰想起他身上的伤口,挠了挠脸,还是跟了过去。

“我给你换吧。”

惊蛰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宽衣解带的事也很少做,仅仅只是脱下再换上这几个动作,不知为何竟是憋得满脸通红。

容九慢悠悠地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

惊蛰面红耳赤,怒视了他一眼,又很快低头和容九的腰带奋斗。一个小小的平安结一直挂在身边,让人一眼就看得到。

惊蛰:“你怎么连这个丑东西,也一直带着。”

这平安结真的丑丑,他自己都有点嫌弃。

容九自然从惊蛰手里接过来,挂在了腰上,淡定地说道:“不许丢。”

惊蛰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已经检查过容九的伤口,没有重新裂开的迹象,一边放下心来,一边说道:“我下次,再给你做个好看点的,给这个换下来。”

“可以再做,不可换。”容九意味深长地说道,“第一个,总归是最好的。”

不管它再难看,意义到底不同。

街头巷尾,已是换了新装。

从前单薄清凉的夏衣被换下来,而今一个个来往的街坊邻里,都换做厚实的衣袍,才能抵挡得住这日渐寒凉的天气。

热闹的人群里,一辆马车在路上经过,车夫驾着马,一双锐利的眼不住看向四周,预备着任何靠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