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琅文学zilangwx.com

老太医呵呵笑了起来,将拆下的废弃布料丢到一旁,说是最近可以不用固定了,但是要避免沾水和脏污,便又用极其柔软的布料小心地缠了一圈,“虽不用再包扎,但最好还是用干净的布料缠裹一些。”

莫惊春默默记住了。

莫飞河回神,正要跟陛下致歉,却发现正始帝还在凝望莫惊春,那黑沉诡谲的眸子像是在看着什么还未剥开的珍宝,透着一丝压抑的郁色。他心头一颤,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一瞬,正始帝看向他,已经是沉稳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莫飞河心里原本想说的其他话一下子就藏入腹中,片刻后,他木着脸说道,“陛下,我儿莫惊春在宫中叨扰多时。如今老太医既然是这样的说法,看来是能够起身走动,既如此,还是莫要让他在宫中再待下去了。”

莫飞河的话合情合理,即便是正始帝也无话可说。

他斜睨了眼正坐在床榻上往这边望的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老将军言之有理。”这便是将这件事确定下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倒不是对这结局有什么不满。

……陛下,当真无碍吗?

这些天,正始帝举止正常,甚至没有因为莫惊春受伤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措。

莫惊春并非想自视甚高,若是陛下当真恢复正常,他自然是高兴。

可每每靠近正始帝,莫惊春都会有种刺痛的感觉,就像是陛下身上正涌动着无数扭曲疯狂的恶意,只是不知为何被陛下强行压制下来。

这也让原本决意要离开的莫惊春思虑再三,一直没有主动提起来要离开皇宫。

但如今莫飞河入宫,提出此事,也是合理。

正始帝应下,让莫惊春随着莫飞河出宫,那一应的动作也正常,理应……不会有事。

越是正常,就越是不正常。

莫惊春叹了口气。

不过下午,他便乘上出宫的马车。

对面坐着莫飞河。

暗十五没有跟着他离开,德百悄悄与他说,等他恢复后,会让他直接归府。

莫飞河今日穿着朴素,如果不是他板正的眼神跟犀利的眼神,谁也看不出这头发花白的人实则是掌握数十万大军的莫老将军。

莫飞河平静地说道:“子卿,往后,还是不要跟陛下走得太近。”

马车再是平稳,都会颠簸。

莫惊春的肩头被颠得隐隐作痛,额头冒着薄薄的汗,正在忍痛的时候,突然听得莫飞河的话,他的心头狂跳,脸上却是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淡淡说道:“父亲,这是为何?”

他的语气淡定从容,像是随意发问。

莫飞河:“陛下这些年的行事作风,比刚登基的时候狠厉许多。你的事情,陛下大动肝火,压着京兆府跟三司秉公处理,可说是秉公处理,实则也是顶格待遇,如今陛下正在寻当初那些受害的百姓,说是要将那些曾经受害者的家人带来京城,让他们亲眼得见首恶伏诛的下场……你说说,陛下既是这样的态度,底下怎可能会轻放,最终当真定了车裂。”

说到最后一句时,就连莫飞河的声音也轻了些。

车裂是极刑,并未废除,但从来不上皇室。

虽朝廷还未刑不上大夫的地步,可是不管是权贵还是世家,有人犯法的时候,如当初张哲流放,就已经是严重。甚少会真的将极刑落到皇家中人身上,尤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倒不觉得残忍。”

他看向莫飞河,语气镇定,仿佛体会不到这简单字句里的血腥。

“此事,陛下与我说过。而我觉得,若是这叫残忍的话,那更为残忍的不该是郡主本身?她为皇室宗亲,享受权势乃是理所当然,可这份权力,却没有包括那些无辜被玩弄戏耍的可怜人。”此时此刻,莫惊春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淡漠,“如果她不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为自己争取。只是孩儿觉得,这已经是她能得到,最好的下场。”

如果落在正始帝手中,那才是真正,最是不堪的下场。

莫飞河沉默了片刻,叹息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能亲眼看到仇人伏诛的下场,越惨烈,才越能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怨。”

有时候只简单的斩首,却无法发泄心头的痛恨。

莫惊春:“若只是简简单单的刑罚,倒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他们过来看了。”

不过顿了顿,他垂下眸,眼底幽浓波光微动。

“父亲,您方才既然有这话,那想必,应该不止是孔秀郡主的事情吧?”

不然依着莫飞河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狠厉,他应当不至于对孔秀的下场有这样的感慨。

莫飞河淡淡说道:“从你出事到现在,虚怀王府已经被封十八日。”

莫惊春敛眉,这事是他知道的。

“……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出。”

除了正始帝亲自去过一次外。

这句,也是正常,若是能够随意进出,那还叫什么封闭?

可这句话如果是被莫飞河特地点出来,必然有他的缘由。

不可能是明面上这么简单。

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这个任何人……

莫惊春脸色微变,眼睫毛如同轻弹的羽翼,“连采买也不许进出?”

莫飞河颔首。

莫惊春闭了闭眼,一十八日,整个虚怀王府……

就算厨房准备的东西再多,可总有耗完的一日。

但……

莫惊春微蹙眉头,“就算没有新鲜青菜肉食,可是最基本的米面,王府厨房难道没有存下吗?”

莫飞河缓缓说道:“虚怀王前几日刚刚发作过府上的厨娘,包括之前的厨娘和采买的东西,在封闭的前一日,刚刚全部都丢掉了。”他之所以对虚怀王府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然是因为查过。

早在七日前,看守王府的人就全部换成是宿卫。

莫飞河的亲卫已经撤离。

正是因为经过了前十来日的煎熬,莫飞河也从亲卫口中得知那一次陛下亲临时的恐怖……据说,虚怀王已经在饥饿中咬断了一个侍从的脖子。

可即便是这样,当日亲眼看到这一切血迹的正始帝却是笑了笑。

“虚怀王看起来大好,倒是另寻了出路。看来,倒是不必寡人担忧了。”他说完这番话,便转身出了府,不顾府上扑出来的哀求,帝王像是充耳不闻,又像是满心故意,大步出了王府,“来人,将王府锁上,什么时候那案子判决下来,便什么时候开门。”

帝王的话便是金口玉律,宿卫当即就将王府前后的门全部都封住了。

莫惊春听完莫飞河说的话,脸色变得沉默了些。

陛下,陛下……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的手段确实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孔秀自然有错,却也是虚怀王的纵容。

从虚怀王抛弃封地离开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虚怀王已经成为正始帝的眼中钉,尽管陛下会有各方算计,但是如同虚怀王这等会抛弃封地子民的郡王,却当真只是耻辱。若是他依着正始帝的暗示尽早归于封地,那帝王或许还可以饶过他一命。

可虚怀王却是不肯,还闹出来这样的事情。

那前后两桩事情叠加在一块,正始帝不恁死虚怀王才奇了怪了。

莫惊春倦怠地捏了捏鼻根,轻声说道:“可有朝臣劝说?”

“连许伯衡都被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顿,”莫飞河叹息地说道,“谁不知道此举阴损至极呢?可是陛下不肯放人,就只能硬挺着。”

莫飞河倒不是可怜虚怀王,他巴不得虚怀王死。

他只是从这一手段中窥探出帝王的阴狠毒辣。

莫惊春眼下是得正始帝偏宠,可是帝王却不是先帝那般宽厚,是个喜怒无常,爱恨浓烈的人。他喜欢的朝臣,如莫惊春、薛青、许伯衡等,便在朝中上下享有独特的待遇,可他不喜欢的,如黄正合,王振明,林御史等这些,便是揉搓扁锉,各种境遇别有不同。

就像林御史,去岁还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台大夫,可是年初就已经被褫夺了所有的官位,一贬再贬。

林家的事情不过刚起了个头,林御史就已经不再是官身。

而薛青看起来,还在查。

公冶启这样翻脸无情的帝王,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直都能得到陛下恩宠?

若是不走近,或许还能斟酌一二,可要是成了跟前的人被记挂在心上,便已经是不同。谁都无法保证,这样的厄运不会降临在自身身上。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父亲,您这话,却是说得太慢。”

他应该更早,远在莫惊春还未面临着一切,远在他还没有跟公冶启相交,远在他刚刚成为东宫太傅的时候,那时候……莫惊春才有选择。

如今,莫惊春却是没有了这个权力。

莫惊春回到家中,得到了家人的盛大欢迎,至少桃娘是哭得稀里哗啦。

她原本以为等自己回到家中后,再过些时候,就能看到阿耶回来。却没想到她没有等来阿耶,却是等来祖父一脸阴森恐怖的表情。

她听到阿耶跟大伯娘说,说阿耶受了重伤,外头的大夫无法医治,被陛下的人马带入宫中去了。

她听说,阿耶一直高烧不退。

她还听说,那出事的郡主被逮捕了……

这十来日,桃娘心中惴惴不安,即便在莫惊春好转后,她已经得到了消息,可是桃娘却一直在后悔当日离开的举动,难受得小脸发白。

桃娘紧攥着莫惊春的袖子嚎啕大哭。

大伯娘跟祖父哭笑不得,哄了桃娘半天,最后还得是莫沅泽扮猪猪,给桃娘逗笑了,又有安娘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良久,突然冒出一个字,“姐。”

安娘最近开始在学说话了。

那说话的速度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最先会说的却都是在身边的人。

比如“娘”,“嬷”,“姐”,“哥”等零零碎碎的字。

桃娘在安娘还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她跟前晃悠,安娘自然是记得她。正歪在娘亲的怀里,好奇地看着桃娘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的样子,真真有些好笑。

桃娘用帕子擦了擦鼻子,有点堵,默默说道:“我,我没事了。”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够再小儿姿态下去,见家中长辈都看过她哭唧唧的样子,刚才一时情绪崩溃的桃娘顿时羞怯不已,捂着小脸跑出去换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