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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问道:“向邑丞,见过鹖冠子?”

向缭亦不隐瞒,点头说道:“是的,当初在赵国时见过几面,他与阿仲……也就是先生所称的方城令,一见如故,赐予《天曲日术》,阿仲拜读后,便又叫我等拜读,牢记心中,待日后有机会时施展……”

屈原越听越奇怪,忍不住又问道:“向邑丞与方城令,竟是赵人?”

向缭闻言看了一眼屈原,见后者满脸好奇,他暗自坏笑一声,说道:“其中发生了很多事,一时半会说不完,先忙完手头的事吧……”

屈原正被向缭勾起心中的好奇,闻言倍感郁闷,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就这样,屈原一边协助向缭规划城内的街道与房屋,一边试探向缭的口风。

不过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其实也很清楚他在伺机试探,因此有些事总是说半句、藏半句,纵使是屈原,亦被这小子勾得心火大起,仅相处半日,就在心中暗暗咒骂,咒骂这小子实在是太奸猾了。

当晚,屈原跟着向缭住到了叶邑的县府。

晚上入睡前,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明明是楚国的弃臣,此番只为弄清楚「方城对他楚国是否存在威胁」这件事,可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叶邑邑丞向缭手下的官吏了呢?

『不行,明日我得重提求见之事,尽快弄清楚方城整编重兵的目的。』

躺在床榻上,屈原心下暗暗想道。

次日清晨,待屈原见到向缭,他果然重新提到:“向邑丞,在下恳请求见方城令。”

没想到向缭却说道:“非是在下不肯代为通报,只是方城令病重,在舞阳邑养病,不便见客……这样吧,先生姑且在我这边暂留几日,待过几日方城令病情好转,在下当亲自代为引荐。”

对此,屈原也没有什么办法。

其实他有猜到向缭是在故意拖延,但他不明白后者为何要这么做——毕竟对方待他还是很客气的,并没有故意刁难他的迹象。

而事实上,向缭只是在试探这位屈先生是否有真才实学而已。

今日他们的任务,依旧与昨日一样,即拆掉临街的民居,将散居的民居重新编成,划分街道、小巷。

昨日屈原跟在向缭身边,虽说有些心不在焉,但大致还是明白了向缭等人的目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今日向缭给他了一招金蝉脱壳:大概是在巳时前后,向缭故意谎称腹疼,将事务托付给了屈原,自己则迟迟不归。

眼见周围一大帮役卒、工匠眼巴巴地看着,屈原亦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代向缭指挥。

他并不知道,其实向缭就在远处看着他,暗中给他做出评价。

通过向缭的细心观察,他发现屈原对于这种事堪称是信手拈来,同时指挥几支队伍分毫不乱,更难能可贵的是,对方一边指挥,一边还能在竹册上记录“里闾(类似小区)”的名号,比之他向缭不知要谙熟多少。

临近晌午时,消失了近两个时辰的向缭这才归来,随意扯了个借口,屈原亦拿他没有办法。

中午用饭时,向缭故意与屈原聊起了叶邑的新政。

叶邑的新政,如今就只颁布了寥寥几条。

比如说,按照“一户八口”的标准重新规划、分配邑内的民居,不到八口的人家按八口算,超过八口的人家按照标准给予两户的地皮,至于邑内那些明明没几个人,且占着深宅大院的当地贵族,要么给予“罚金”、要么就搬走。

“当地的家族愿意接受?”屈原淡然问道。

“不愿意就搬走呗,这座城邑姓蒙了,不肯服从的人,还是早早离去为好,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就怕那些人既不舍得田利,不肯搬走,却又不肯接受你等的新政,如之奈何?”

听闻此言,向缭举起两只手,淡然说道:“我左手有甜枣,可分于顺民;我右手有大棒,可驱逐不从。”

“恩威并施……”

屈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问道:“那么,叶邑的家族可曾屈服呢?”

向缭笑着说道:“前几日那帮人不就还来试探我等的底线么?……哦,那时先生还回到叶邑。”

屈原点头说道:“在下虽当时还未到叶邑,但也略有耳闻,似乎是当地的邑民与外来的楚人起了争执?”

“什么起了争执,无非就是有些人想看看咱们的手腕是否强硬而已……我当时就从方城调来五百名魏武卒,捉住肇事者痛抽数十鞭,其余人纷纷溃散。”

看着向缭脸上的得意之色,屈原摇摇头说道:“以暴制乱,非良策。”

“但却是速策!”

向缭颇有己见地说道:“杀鸡儆猴,震慑余众,方能以雷霆之势铺开局面,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则新政迟迟不能推行……杀一人,是为了治余众。”

听了这番话,屈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看得出来,向缭等方城、叶邑一带的将领、官员,都很年轻,年轻且气盛,颇有锐气,不逊当年受楚怀王之命主持变法改革的他。

奈何楚国国内的阻碍实在太大,他的变法,彻底损害了旧贵族势力的利益,因此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以至于最后就连楚怀王都抵挡不住,只能下令放弃变法。

想着想着,屈原又想到了当年鹖冠子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指明楚怀王优柔寡断、见利忘义,非恒久有远见之人。

当时屈原毫不相信,但事实证明,鹖冠子一语中的:楚怀王的确不是能承担起变法改革后果的强势君主。

这才是屈原当时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他背后的君主不再支持他了。

在这一点上,楚怀王确实远不如魏文侯、秦孝公、齐威王等君王,毕竟这几位君王,那是硬生生顶着全国旧贵族的压力,施行了变法改革。

而现如今他楚国的君王熊横,则连其父楚怀王都不如:楚怀王至少还有变法图强的心思,而熊横,却是个只知道贪图酒色、醉生梦死的昏君。

每每想到这里,屈原就感到非常绝望。

君王昏昧、奸臣当道,忠贞之士得不到重用,举国民众皆处于水深火热,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此后数日,屈原便一直留在向缭身边,协助后者。

作为报酬,向缭也会时不时地故意将一些告诉屈原,比如说,魏韩两国于几个月前刚刚在伊阙击败了秦国的军队,夺回了新城、宜阳两座城池,而蒙仲,也正是因这次军功受封方城令。

这些消息,让屈原颇为震惊:那位年轻的方城令,竟曾击败过秦国的军队?

但同时,屈原亦愈发忧愁起来。

因为据他估测,秦国刚刚战败于魏韩两国,自不可能再次起兵攻伐两国,因此唯一会遭到秦国进攻的,就只剩下他楚国了。

可纵使屈原能猜到秦国的行动又如何?他根本无法参与国事。

想到这里,屈原不禁心灰意冷。

见此,向缭便趁机在旁劝说,想将这位大贤留在叶邑,只可惜屈原婉言回绝了——他暂时协助向缭,只为从向缭口中探听他想要知道的情报,却从未想过要在叶邑任职。

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魂,他从未想过在其他国家出仕。

而就在向缭思考着如何说服这位顽固的大贤时,不幸发生了一件事故——向缭口中那位“病重”的方城令,骑马来到叶邑视察。

当面撞见,自然不好再回避,于是向缭只能将屈原引荐于蒙仲面前。

得知竟是楚国的前左徒屈原,蒙仲心中倍感吃惊,当即将屈原奉为上宾,好生款待。

没想到在彼此交谈期间,屈原对蒙仲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后者的病情:“听向邑丞言,方城令前段日子不幸感染风寒,卧病在榻,不知眼下可已康复?”

“不幸感染风寒?卧病在榻?”

蒙仲愣了愣,转头瞧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向缭,继而笑着说道:“啊,前几日在下确实是得了一种病,病症叫做‘向邑丞断定我得了风寒’,对吧,向缭?”

向缭面色讪讪。

此时,蒙仲这才向屈原拱手道歉道:“屈大夫,我兄弟这几日若有怠慢之处,在下这里向您赔罪。”

“方城令言重了。”屈原连忙拱手回礼。

平心而论,他对向缭并无恶感,反而颇为感谢向缭对他的重视,毕竟在楚郢,他已经不被楚王重视许多年了,虽然顶着一个“三闾大夫”的官职,但事实上这纯粹是个闲官,因此平日里空闲的时候,屈原便在里闾开坛授课,教导昭、景、屈三族以及其余慕名而来的家族子弟学业。

他方才故意提起蒙仲的“病情”,纯粹就只是逗逗向缭而已,毕竟向缭这段时日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向他透露他想知道的情报,这亦把他折磨地不浅。

当晚,在宴请屈原之前,向缭低声对蒙仲说道:“这位屈大夫确实乃国相之才,若能将其留在叶邑,于我叶邑大有裨益……阿仲,你可千万莫要放走明珠。”

蒙仲当然知道屈原是一位大才,且如今正遭楚国弃用流放,若能趁机将其招至叶邑,必然有利于叶邑的发展。

毕竟这位可是曾主持过楚国变法改革的大才,蒙仲这批人虽说这些年积累了不少带兵打仗方面的经验,但是如何治理邑地,说实话毫无经验。

倘若有屈原在旁指点他们,就能让他们少走弯路。

问题是,如何说服这位对楚国忠心耿耿的大才呢?

仅思考了两息,蒙仲便有了主意。

《孟子》曰: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只要用合乎情理的道理说服屈原,使他明白留在叶邑对楚国有利,就能说服这位遭楚国弃用的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