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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年后在这青石宫,我们……杀了姜无量!”

姜无忧已经做好在冷宫囚居一生的打算。

以此自惩,她这前半生的无用和无力。

战胜姜无量,实在是比自开道武还要艰难万倍的事情。

她不得不磋磨最彻底的恨心,锤炼最坚决的杀心,不然她根本没有继续往前的勇气。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毫无希望的人生。

无所不知的大兄,和所向无敌的父皇,是她这一生都在追赶的背影——这两个人之间的胜者……那种强大无法跨越。

她宁可大兄将她毙杀在青石宫里!

那也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众生极乐的理想,一定不会实现的。

至少她姜无忧……永远不会再快乐。

在某一个时刻,她攥在手心里的青羊天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点燃,悄然变成了灰烬。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幽幽宫室。

“四十四年太久……”

那个声音说——“就在今日!”

姜无忧一开始并没有理解“今日”这个词。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即便姜望是旷古绝今的人族第一天骄,即便她也自开道武、能称一代宗师,他们两个联手,也要再等一个千古难逢的机会,再修至少四十四年。

她理解的是姜望对先君的情感,感受到的是姜望无法忍耐的杀意。

“你要了解祂的战斗方式,但不能太了解祂!”

她追着那残烬中的声音:“我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想明白——祂是【慧觉者】,不是生而知之,是学而知之。我对祂的了解,都构成祂对我的了解。我在祂面前根本没有秘密,所以我永远无法阻止祂。”

“我自囚于青石宫,隔绝过往一切,也拒绝再与祂发生认知,如此才能赢得在未来对抗祂的可能——你从现在开始,也不要打听祂的任何事情。”

“没关系。”残烬里的姜望的声音说:“就让祂了解我——我将对祂深刻认知,我亦对祂毫不保留。”

“昨日我并非今日我,现在的我,也不是下一刻的我。”

声音消失了。

明确感受到这份认真的姜无忧,才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当年的一句承诺,换来了今日这一场与超脱者的对决!

姜无忧猝然起身!

“姜望?姜望!”

……

……

“我欲奋死以报阴天子!只恐无人站出来揭露那逆贼之恶行,不能报答于尊上!”

“我亲眼看到——”

“祂以卑鄙手段,推动地藏显化,以多打少,以众凌寡,刺君于殿中!”

“先君回护我等,把我们送出殿外,独剑对决两超脱。我竭力反抗,无济于事。心中怆然,却不能近前。其时冥土动摇,龙啸不止,电掣万里,无数魂魄消亡。”

“不敢想象,祂们在殿中是如何……如何对待先君。”

“我一想到——心如刀绞!”

白骨神宫之中,卞城王燕枭悲痛欲绝,捶胸顿足,以头抢地。

姜望静静地站在殿中,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在听。

他站在先君当时站着的位置,眸如星河奔涌,穷极耳目之仙,追寻所有战斗的痕迹,一点一点复刻昨夜的厮杀。

越是洞察,越是心酸。

越知漫长的昨夜,那一战是如何艰难。

地藏王菩萨作为世尊幽冥慈悲的具显,自【执地藏】而化成,不会输于【执地藏】——先前征天海,为了诛杀【执地藏】,前前后后动用了多少人马。

再加一个无量光无量寿的阿弥陀佛……

“阴天子锁门而斗,破釜沉舟,杀于绝境。”

秦广王在一旁说道:“我只能在玄冥宫静待此战结果,以冥土天象旁窥。”

“白骨神宫外风云数变,幽冥道本都几见疮痕……帝龙在天,终为冥众所分。”

“阿弥陀佛必然受了伤,伤势如何我不清楚,但地藏王菩萨的状态在那里——现在祂已是半沉眠状态,维持那一尊【非攻】傀君的存在都难。”

他虽然改变不了三尊超脱混战的局面,甚至被排除战场,但对这场战斗的观察,仍然非常精准,可以说是诸世最清晰的视角。

“此战根本,还是阴天子同地藏王菩萨有不可调和的道途矛盾。”姜望道。

“设使阴天子功成,不到百年,冥府就尽举紫旗,祂也必然要把地藏王降成如谛听一般的狗——”秦广王淡声道:“我虽然选择支持,但祂真上来了,我也得走。”

姜望做出第二条战场分析:“阿弥陀佛能把十殿阎罗的态度,作为推动地藏王菩萨的手段……祂有把规则具显为现实武器的能力。”

燕枭见自己共情半天,不及尹观分析两句,立刻转变策略:“对!我也对这场战斗有些观察。”

姜望漫不经心:“说来听听。”

“呃——”燕枭想了很久,只记得超脱大战的恐怖,还有明辰宫的地砖很凉,终究不敢说那些没营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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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瞥了一眼秦广王,恨恨地对姜望道:“我要说的话,都被他抢着说了。”

“回去吧。”姜望道。

燕枭悚然而立,尖声道:“我要追随上尊伐逆!”

姜望摆了摆手:“用不到你。”

秦广王负手在高台,披发静垂如缎,悠悠道:“看来也用不到本王。”

姜望却不跟他客气:“罗刹明月净——我记得你查她很久了。覆元凤之朝,未覆霸业之国,不够她超脱。她肯定还差一些,帮我找到她。”

他的声音轻了:“找到她就可以。”

“酬劳呢?”秦广王问。

“先挂账。”姜望结束对这处战场的检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那什么【非攻】傀君……我未亲见。果然无识,不受外意操纵吗?”

“【非攻】是平等地针对所有人,平等地审判所有不义之战。当祂举为阎君,就连钜城也不可能控制祂。”

秦广王很清楚他问的是什么,答的也很明白:“唯有如此,秦魏之属,才会允许祂登台,天下诸强,才会默许。不然必见刀剑。”

“但在当时那种场合,对战争的审判,就是对【阴天子】的针对。”

“可以理解成墨家支持了阿弥陀佛,而诸方都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这具阎罗魁君算是壮大了墨家的底蕴,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无非教条地遵循某种精神……总比卞城王这种纯粹的狗腿好。”

“要我说,当初我杀佘涤生,你关门的时候,就没必要把墨家的那个人送走——他们哪里知道好歹?”

“那家伙我记得……是叫墨文钦吧?就是他跟佘涤生勾结,谋害我们伟大的阴天子。”燕枭眼冒凶光:“只要尊上一声令下,我马上去杀了他!”

“重点不在于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对,而在于这件事情竟然能够成立。阿弥陀佛既然能够以阎罗殿主体意志推动地藏王菩萨,这位救苦幽冥众生的超脱者……参战就已经是必然。即便没有墨家,景楚牧荆谁上来都不会改变。”

姜望完全忽略了燕枭的叫嚣:“现在需要确认的是——阿弥陀佛还有没有可能推动地藏王菩萨做其它的事情。”

“若有人违背太虚幻境铁则,但绕开了太虚道主……太虚阁是有机会推动太虚道主出手的。因为这就是祂所维护的根本原则。但无论是谁,也没可能把太虚道主变成自己的打手,任意驱策。”

秦广王道:“地藏王菩萨这里也是同理。”

姜望道:“阿弥陀佛神通广大,我不得不防。”

“即便祂那里还有一些基于佛陀间的联系,地藏王菩萨也无法再响应。”秦广王道:“神宫大战后,我已经做了一些权柄方面的尝试……”

作为自有阴曹的神通者,阴天子的道路对他来说是非常清晰的指向。姜述在他眼前跃升又跌落,给他上了相当生动的一课。

燕枭太阳穴直跳,顿觉心痛如绞——

祂怎么没有想到!?

地藏王半沉眠,这是多好的机会!

作为阎罗大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去做权柄上的突破。祂却错过了!

幽冥雨未歇。

姜望怅望宫门外的雨幕,似在雨中看到那座闪烁的肃英宫。

他的声音略显怅然:“虽不觉得【非攻】的精神是错误,也明白这尊傀君寄托了启神计划的理想,或许有用于人族……”

“但还是让你厌烦!”秦广王说。

“我去拆了祂!什么破傀儡,看祂不顺眼很久了,有什么资格与我等并举!”

打钜城还要跑两步,拆傀儡却只是隔壁串个门的工夫,燕枭勇不可当:“反正地藏王现在也半睡不睡的,管不着咱们!”

姜望叹了口气:“秦广王说得对。宁可祂教条的遵循某种大体公平的精神,也胜过任性于姜某个人的喜恶。”

他的身形,就消失在这声叹息里。

“什么意思?”燕枭茫然地问。

“没事——”秦广王负手而行,飘然于外,如同一团飘摇的鬼火:“跟我去玩捉迷藏的小游戏吧。”

……

高举紫旗的灵咤,正在自己的灵咤圣府中,宴请远道而来的老友。

“大齐先君在时,你在做什么,现在仍然做什么,不需要有变化——”暮扶摇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要不然换人跟你聊?”

“好久不见,你倒是风趣了不少——我们不是聊得很好么?”灵咤慢慢地饮了一爵酒:“天子封我灵圣王,我为天子守阴廷。职责所在,绝不轻忽。”

暮扶摇深深地看祂一眼:“灵圣王有大智慧,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承认你的。”

祂放下酒爵,身形像一道摇晃的剪影,在重重宫墙之中不断地后退,在触及雨幕的瞬间,化成了一滴雨。

这滴雨落在灵咤的眼中——

其间光影明晰,是一座巍峨的城。

此城横如岭,高如崖,城中人气鼎沸,似怒海狂涛。

有一人仗剑,独在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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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幕幕时空片段,在姜望身后重叠。

都化作尘埃,飞舞在灿金的天光中。

他静立在临淄城的礼门之外,行于诸天的知见,都交汇于此。

他在了解姜无量,也在让姜无量了解他。

他们从未真正相逢,但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临淄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像围着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囚笼。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笼子里,戴着的枷锁名为“社稷”。

然而面前这扇礼字门……

站在门前的这个人,当初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正是由此门出。他代表齐国赢得黄河首魁,正是自此门进。

天子的信重,百姓的期许。关乎英雄的呼声,对于国之天骄的拥护……

都发生在这里。

曾经无数临淄百姓拥堵于此,争睹齐国历史上第一个黄河魁首。

如今——

也有数不清的齐人,如天下涓滴之水……向这里汇涌。

他们不明白,为何普普通通的一夜过去,辉煌的元凤年代,就已经要过去?

他们不理解,带领齐国走到如今位置上的霸天子,让他们到哪里都昂首挺胸自豪为齐人的大齐皇帝——怎么说走就走,毫无预兆!

明明昨夜还在燃放烟花,贺前线大捷,与民同乐——

关于这样的胜利,在过去的七十九年里,齐国人一再品尝。

他们也明白圣天子已经奋斗了很多年,政数终有期……

他们很愿意迎接圣天子之后的另一个皇帝,前提是圣天子告诉他们——这是他为这个国家所选择的皇帝!

而不是这样,忽然地走。

忽然已是新朝。

他们感到自己被抛弃。好像时代翻篇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们。可他们也明明还有一把子力气,还能为国家贡献,还可以多攒些银钱,可以让儿孙过得更好……

究竟是为什么?

时代变幻的时候,从来不给普通人回答。

整个临淄城在喧嚣中醒来,在哭泣中静默。

直到听到“姜望”的名字。

整个元凤时代,最耀眼的明星。

齐国人的骄傲!

这个在齐人注视下,一步步璨然升起的星辰,唤醒了他们关于元凤时代的记忆,想起了那些辉煌过往,想起越来越宽敞的房屋,越来越漂亮的衣裳,越来越丰足的钱囊。

人群簇集而来。

无穷人海里的每一滴水,汇聚成这千万顷的奔流,来到礼字门这泄洪的闸口!

民心欲沸,欲怒,欲悲……其实不知何去何从。

形形色色的面容,其实有一样的哀伤,一样的惶惑。

而后他们停住——

在武安侯握住拳头,高举起右手之后。

人海的嘈声,静于一刹。

“我是姜望。”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人们屏住了呼吸,生怕不能够听得清楚。

城门口的卫兵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姜望在城门口望临淄,看到满城雪,瞬间红了眼睛。

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

可是近乡情怯!

最后他只是扯下一段白布,绑在自己的右臂上,然后再次将右手高举——

这无声的宣示已经叫人们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为何而……回来。

靠得近的已见他的孝额,离得远的看到他缠白的手臂。更远一些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曾为青羊镇男,青羊子,累爵武安侯,临淄城是我永远的家。”

“废太子姜无量发起叛乱,于昨夜弑君夺鼎,今高踞紫极殿,在天子祭日,堂皇为登基大典!”

他没有说别的话,他说不了别的话。

只振臂而呼:“愿与我诛者,右臂缠白!”

右臂缠白……

只此四字,临淄忽翻覆。

人潮一霎白!

无数只手臂高举起来,人们举着缠白的手,如林如森,如潮如海,如同东国永不折落的旗!

“愿从武安侯!”

礼字门守门的卫士们,直接扯下城门口祭君的白幡,拔出长剑裁出条条白布带,彼此帮忙缠于右臂。

一个个地走到姜望身后。

“愿从武安侯!!!”

民声如沸!

而后人海分流。

从临淄礼门到大齐帝国紫极殿,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姜望曾经骑马行街,走这条路谒见天子。

那时想必是春风得意的!

现在他一人一剑,一步一行。

偌大的临淄城,横平竖直数不清的街道,不断地有人走来,像是枯水季的河床,迎来了潮汛。

他前方的人群不断分流,他身后的人群不断聚拢。

他身前身后独有他一人的“空”,像一叶扁舟,飙扬在民心的山洪!

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那一间间挂着白幡的民居里,走出提着菜刀,握着锄头,扛着扁担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

最后三百里临淄城,无数条街道,都填满了名为“齐人”的潮涌!

百川东到海,众流入紫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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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量夺鼎换朝,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把拱卫京都的军队,换成自己人。

驻军于城外的【斩雨】且不说,临淄城的城卫军,是管东禅亲自接手的。

以他的手段,掌军自然不难。但令行禁止容易,要真正上下一心,却非朝夕之功。

北衙司治安事,东台司密谍事。

这两个衙门不足以处理整个临淄城的“动乱”,且北衙都尉正在紫极殿请辞,东台打更人首领新官上任,还在焦头烂额地梳理衙门关系。

唯有城卫军有可能弹压此等民情。

但这些军队一旦开出军营,即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拨。

一拨人岿然伫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站起岗来,目不斜视,眼睁睁看着人潮从面前涌过。

一拨人干脆就汇进了人潮。

只有最后一拨想着改朝换代加官进爵的士卒,咬着牙发着狠开始搬来拒马,设卡截流。

但满城“武安!”之声,震耳欲聋。

在这个时代从军的齐人,谁不怀揣着“白身入齐,紫衣公侯”的英雄美梦?

挡武安侯的路……他们站得都不算稳。

搬着拒马漂来荡去,倒似江上朽枝浮木,不过随波逐流。

“廖九安!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白发老者,忽地一个箭步窜出,一巴掌就扇在了一名按刀立门的城卫军脸上。

生得魁壮的廖九安还没来得及说话。

老爷子又是一巴掌:“崽种!你要造反!?”

“职责所在——”廖九安很委屈。

我都没拦你们!我都假装看不见了!还要怎么样?!

“职责你大娘!”

“当年我随天子南征,割了两个夏贼,攒下你身上这副甲。”

“你这狗崽子要是穿不好,脱下来还给老子!”

老爷子提着菜刀,气得手都在抖:“武安侯都回来了,你不拿着刀跟着他讨逆,你哪里带了种!”

七十九年元凤,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

可以说今天齐国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先君的光耀下经历人生。

对于这样一位托举帝国为霸国的皇帝,他们所寄托的情感之深重,累加于岁月,也只有岁月能涤荡。

哪怕那位废太子,曾经确实是“圣太子”,也确实是姜姓皇族,是先君的亲子。与之放于天平的两端,根本不会有对等的衡量。

新皇欲德加天下,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

临淄城里掩面而哭悲先君的人,只缺一个理由,只差一个呼声。

他们害怕的并非新君,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怕自己的行为并不正义,忤逆了先君遗愿,让那位长君不得瞑目。

先君是绝代雄主,武安是盖世英雄。其于齐国享有的巨大威望,终究呼啸于时光。

便于此刻……

天下缟素!

紫极殿中,泱泱君臣,当然都见得这一霎白。

新君抚朝,卓有成效。

抚不朝之臣,受刺君之剑,笑脸迎唾,藏威舍德——

可祂事实上存在的超脱武力,令祂不必激烈,已叫天下惴惴。

祂轻描淡写化解了旧朝的反抗,并且做好了长期应对的准备。祂必然会赢得这场关于臣心民心的拉锯战争,这一点无论是祂的支持者,还是祂的反对者,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逝者已矣,再高的德望都会被时光消磨,新皇却左右着所有臣民的人生,占据现在和未来。

可剑已悬门。

姜青羊已经戴孝提剑而至。

民意是今日的东都大潮,狠狠地拍在了新君的丹陛前!

未来……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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