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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要跟哥哥出远门了,不打算回去了。可是家的吸引力好大,风雪迷雾间,她自深渊回头,朝人间红尘眺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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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了好久了。

蜀地某县的某处山脚下?的溪流边,姜芜脱了脏污的鞋袜。她赤足而坐,看张寂在水中洗一把匕首。

匕首上的血被银白?的溪流清水吞没,匕首重新变得干净凛冽,可张寂还在洗。他想洗掉什么?

姜芜静静地看着张寂瘦长的背影。

匕首上的斑斑血迹和狰狞人肉沫子,就像他手腕上被枷锁勒出来的肿红痕迹一样。再刻意漠视,也时?时?存在。

昨夜,姜芜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一个?成?年郎君救出了火海。吏员们尾随在后,在巷中出手时?,姜芜挡剑,而张寂挣脱了那枷锁,拿着姜芜袖中的匕首,带着姜芜杀了那追来的吏员。

他尚虚弱,武功没有恢复,可是对付几个?小吏,也不需要多精妙的武功。

而今天上午,他们找到了那几个?去城中酒肆喝酒、放任张寂被火烧的小吏。

姜芜躲在酒肆角落里,看张寂唤醒他们、审问他们。张寂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小吏们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朝冰窟中多坠落一分。

可他还是要听。

他要知道自己怎么落到的这一步。

他要明白?是谁想除掉自己。

梦中似锦前程如?花美眷,现实中厄运如?潮恩义断绝。昨夜那场大火烧掉所有情谊,烧得张寂终于从小吏口中问出了一个?名字:姜明潮。

果然?。

当真是姜明潮要杀他。

即使他身无官职,即使他远在天涯,即使他终生放逐,姜明潮依然?不能相?信他。张寂回避着和自己老师之间会有的种种冲突,可是老师每日辗转反侧,都在担心他回头弑师。

如?今想来,也许是那日姜芜在姜家和她爹敌对、欲自尽以?求退婚,自己的反应,让姜明潮对他生出异心了吧。

姜芜啊……

溪流水潺潺,蹲在水边的张寂无视自己被淋湿的袍袖,回头看姜芜。

她如?梨花照水,楚楚动人,但?是自从离开东京,她再没有东京城中那处处不匹配的露怯感。不知以?前的怯懦是伪装,还是远离东京的生活虽苦却让人安心。

张寂凝望着姜芜。

姜芜抬起头,无声?地回望他。

张寂心想:老师要杀他,老师的女儿却想救他。人生啊,何其讽刺。

张寂垂下?脸。

他被水浸湿的袖口盖住了匕首,匕首锋利的寒光被挡住,而张寂低垂的眉目间,却生出一分决断:“阿芜,联系循循吧。”

姜芜怔忡。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困惑地看着他。

张寂说?得十分艰难,背离他自己坚守的道路折得实在困难,他却朝前踏上——

“循循应该和你?有联系吧?循循需要我帮助,老师才会想除掉我。这一路走来,你?我都见到了人间生灵涂炭,看到盗匪横行百姓起义。老师想要的朝堂,他没有时?间打理,民间并没有好几分,局势反而更烂了。

“暮氏已?经背离民心民意,我徒徒坚持,反而是在害人。我杀了官吏,从中逃脱,沦为朝廷命犯,我回不了头了。

“循循需要我做什么?你?且问清楚,也把我的话带给她——让我看看她和江鹭想建立的新秩序。她若是和她爹一样,我必杀她。”

姜芜眼中漆黑的光流动,她渐渐明白?了张寂的屈服,明白?了张寂愿意和他们同行。

她眼中迸发出华光——她一直在期待着他。

她站起来,茫然?朝他走了两?步,又问:“师兄,是我害了你?吗?”

张寂抬头,轻声?:“不。阿芜,是你?救了我。”

人生路漫长,道与志难抵。只要能最终到达那个?结果,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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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寂在蜀地集合起义兵马,收复盗匪,拉起旗帜,轰轰烈烈地反抗朝堂,掀开了反局第一步。

东京得知后已?过十日,急急派兵镇压。同一时?间,姜太傅叛国之罪经由西北之地传出,真假难辨,但?姜太傅奉行的公义,开始摇摇欲坠,让人难以?信服。

再是江飞瑛的军队在半途上走走停停,朝廷几道金牌都似乎失去作用,东京看不出这支军队到底要如?何。

摄政公主暮灵竹左右为难。

她对姜明潮的叛国之罪将信将疑,但?是西北开始不听朝廷旨意了……他们反抗东京反抗她,一夕之间,她昔日熟悉的江鹭、姜循、张寂全做了反贼,让她震惊又失望,失望中带着很多迷茫。

她错了吗?

她努力学政务,仍然?不够是吗?她才摄政几个?月,她还没学会这些,局势却不等她。

杰出的臣子应该辅助君主,不应揭竿而起。书上都是那样写的,何况她还没来得及下?达什么政令……是不是她什么也没下?达,就是她的错呢?

而姜明潮,日子分明变得难过起来。

叶白?挑衅不断,坐视局势更差。姜明潮试图查叶白?底细,想弄清楚叶白?为何这样仇视他们。姜明潮还没有查出来,他的叛国之罪经由他女儿的渲染,被当做一种攻击他的工具,让天下?人忌惮。

姜明潮眼睛快看不见了。

他最近时?时?看不清,又时?而手抖。姜循给他下?的毒,和姜家曾给颜嬷嬷下?的毒都归属于慢性毒一类,平日不痛不痒,但?越往后,越摧毁人的神智。

到此时?,姜明潮已?明白?自己拿不到解药了。

他必死……在他死前,他如?何才能压下?反叛,还朝廷清明呢?他的一腔抱负一腔理念,压根没时?间施展,却陷在这场乱局中,被姜循往泥沼中拉。

姜明潮扯扯嘴角。

不愧是他和夫人一起教出来的孩子。他养了她一场,她要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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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城之中,如?今有些热闹。

简简在养伤,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江飞瑛的大批军队没到,但?她带着她的亲卫,邀请西北诸军将领来凉城,大家来一场“演兵”。

不动用真刀真枪,不用将士真的上战场。一盘沙盘来演兵,江飞瑛和江鹭同队,西北诸军同队。大家来比一比,看如?果他们想攻下?凉城,得损失多少兵力,这种损耗是否值得。

同时?,伯玉身死的消息传去阿鲁国,阿鲁国边将们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还要不要和凉城打。而阿鲁国内,有旧日公主掀起旗帜,要收回伯玉篡夺的权威,要阿鲁国的权杖重归先?王血脉——

安娅公主竟然?活着。

局势变化莫测,但?是有一件事,江飞瑛不敢说?:她和姜循有谋逆之心,还不敢让江鹭知道。

她的弟弟正直无比,姜循打算何时?说?服江鹭?

姜循道:“让我准备准备。”

一准备,就准备了好几日。江飞瑛怀疑姜循心里没底,但?自己也不敢和江鹭说?。她只好一边催促姜循,一边继续凉城如?今最盛大的“演兵”。

这一日,姜循混在人群中,和那些兵士一同看校场上的“演兵”。

江飞瑛不愧是战场上走出来的郡主,她把这演兵办得有模有样,不光让将士们分外感兴趣,连姜循这类对战斗毫无兴趣的普通人,都看出几分意趣看。

简简养伤,玲珑陪伴;江鹭忙着和西北诸军将士谈判,想用姜明潮的叛国说?服他们不和凉城开战,姜循自然?就看看戏了。

凉城今天气候有些凉,从天亮起就下?着濛濛小雨。小雨不影响人的振奋。

场上兵士们的呼喊听得人脑壳疼,可是这里气氛这样热烈。将士们血气方刚,双方说?不过的时?候便来一场武斗,年轻的健硕的肌肉流畅的身体,真是漂亮。

害羞的小娘子们自然?脸红心跳,不敢多看。

但?姜循看得津津有味。

她忽然?感觉到周遭声?音变轻了,欢呼叫喝声?好像远了些。姜循心里猜到一些,但?她动也不动,仍仰望校场上那两?个?脱了上衫、赤手空拳比武的年轻郎君。

身后果然?响起某人微妙而低淡的声?音:“这么喜欢看?”

姜循一本正经:“平时?看不到的新鲜事物,自然?要趁机多多欣赏。我自从病了后就意识到,以?前的自己不懂享受,无视凡尘美好。比如?眼前这比武,我在平时?就看不到……好不容易有机会,岂能错过?”

身后人半晌不吭气。

他那么沉默,反而是姜循开始心旌摇曳心不在焉:江鹭此时?一定一副被她噎住的表情吧?

他还要吃味。

嘿,她喜欢逗弄江鹭,喜欢看江鹭脸上出现丰富的表情,和平日的端正不苟全然?不同。

姜循被自己的想象勾得心中晃动,悄然?转眸掀眼,往身后人看去。

帷帽被细雨清风掀起一角,她透过帛纱,对上江鹭低下?来的视线。

哇。

好一张俊俏的郎君脸。

许是雨太小了,江鹭连斗笠雨衣都不戴不披。这生来俊俏的郎君和她以?为的不同,没有露出她以?为的那种无话可说?的吃醋神情,而是眼中流光转动,含一丝无奈的“随你?去吧”的笑。

嗯,姜循再次确认自己喜欢看他的眼睛。

那种浅光和她的眼睛不同,她的眼睛过黑而看不到情绪,他的眼睛颜色过浅而容易流光溢彩。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

天边微光落在江鹭眼中,他眼中没有杀伯玉那日的血丝、也没有神祠下?逼她拜堂时?的决然?,这双流光闪烁的眼睛,让姜循心中小人蜷缩起手脚。

有些痒。

江鹭察觉她的走神。

他此时?态度真平和,没有几日前的疯狂癫狠,他伸手来拽住姜循衣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