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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说。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拥有一副十分清冷脱尘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纤细的腰间佩着那双从不离身的短刀,也依旧坠着那一串银色的腰链。

她说:“陆雨梧,若此刻我让你想一想你祖父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陆雨梧想了想,那日细雨缠绵,他在祖父房中为他冰敷烫伤时的情形,他脱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细柳点头:“你看,他要说的,已经都告诉你了。”

陆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应该从来不是一个总会让他费心劳神的孙儿,所以何须多言呢?”细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嘱,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让他觉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复何言?”

她其实不太善于言辞,也从来不会安抚,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话说给他听。

陆雨梧沉默了许久,浅发轻拂他的颊边,他将空空的药碗搁在床沿,忽然说:“外面盛传他是因政务繁重,又被流言所伤,一时急火攻心,被生生气死,但其实不是。”

细柳眉心微动,并不惊诧。

“他是服毒自尽。”

陆雨梧眼底一丝光影也没有:“我找的仵作,我验的毒,可是细柳,哪怕我不这么做,我也该知道,今上怕他成为下一个赵籍,怕将来的朝廷结满陆家的根须。”

“吴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毁掉修内令,到头来,他们却因此而满门获罪,也许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这一切。”

吴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这个皇朝之初而逐渐滋生的腐肉,像他们这些毫无用处的蛀虫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们却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罢休。

建弘皇帝从不是个糊涂的皇帝,陆证的死,是他向世家勋贵发难的绝好借口,他砍了这些蛀虫的头,抄干净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慑四方,从而稳住修内令的地位,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让修内令真正成为大燕朝廷的铁令。

“变法,也许是一条拯救国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从一开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华朗照,陆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来,变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师郑鹜所说的那句话——“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临终遗言,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而只说给祖父自己。

陆雨梧揉捻着“悦”这个字,真是潇洒落拓:“但他是真的高兴,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这个借口,用自己的死,换世家勋贵陪葬,也换修内令的稳固长存。

这是他的道,虽死不悔。

哪怕此间月辉淡薄,细柳也看见他浓长的睫毛湿润晶莹,他忍不住收拢掌心,指节都紧紧屈起来,他读懂祖父的道,却摧心折肝。

泪意沾湿他的脸颊。

细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轻擦他的面庞。

忽然之间,四目相视。

细柳一愣,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脑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陆雨梧眸光微闪,定定看她。

细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药碗,想起方才陆骧说过的话,她没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从东厂出来还没用过饭,你要跟我一道吃吗?”

陆雨梧发觉她眼睑底下铺着浅青,看起来也十分疲惫。默了几秒,他抬眸望向帘外,道:“陆骧,让厨房备饭。”

细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陆骧听见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应了,陆雨梧却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陆雨梧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低哑:“让他们做一道糯米八宝鸭。”

细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听见陆骧在外面“哎”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满城寂然,护龙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工部其他的官员早就已经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须白透了的大人坐在书案后,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这里枯坐了许久。

不知何时,门外有了些许的响动,他慢慢地抬起来松弛的眼皮,看见看门窗上映出来一道影子。

“彭大人,这么晚不回去,是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声音有些尖锐,一听便是个没根的宦官。

“没什么……”

彭大人动了动干涩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了,您也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经什么余地都没有了,我可提醒您,别在这个当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声道。

那影子也不耐烦与他废话,也量他没有什么胆子:“那根主柱你确认过了吗?”

“是,”

彭大人低垂着眼,“我会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门窗上片刻没动,像是在透过窗纱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彭大人,事关重大,若有闪失,我担不起,您也担不起,您说是吧?”

一夜悄悄过去,天光大亮,正是护龙寺中热闹的时候,五皇子姜变体恤所有忙于藏经塔工事的工匠与流民,特地赐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们经由陆雨梧这一段日子以来的调停也算是一团和气了,都高高兴兴地在露天地里吃席。

建成这一座藏经塔,流民已经不再是流民了,他们在护龙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这两个字给了他们精气神。

他们在席上说说笑笑,热闹非常。

姜变也赏赐了工部几位大人单独的宴席,可他们落座后发觉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着头脑:“彭老呢?”

“彭老哪儿去了?”

“没看着啊……”

藏经塔在远处安静矗立,一位身着官服,须发银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层楼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楼才能看清菩萨的脸,他看着菩萨,又绕到菩萨后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萨背后,自上而下。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里喃喃着,他又上了几层楼,从中间往下可以望见菩萨的头顶,他伸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最终他走到外面砖石栏杆畔,早春的风凛冽极了,吹得他银白的胡须乱飞,脸颊也生疼,他的手摸过栏杆上的纹饰,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他那双眼微微泛红。

多么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块砖石,每一处纹饰,每一根木椽……都耗尽了他与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叹息着,抬首遥望,燕京城廓,一览无余,紫禁皇城,在烟云深处。

下一瞬,

他双脚越过石栏,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