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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莳看着隔门外连绵的雨幕,意味深长:“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跟吕世铎都不必为敬香钱烦心了,到时有人填上这窟窿,那些纲总一个二个的也就不跟你闹了。”

夜里雨下得急,又重,但到早上又成了稀疏的雨丝,细柳没有撑伞,亦没有走官署的正门,施展轻功轻飘飘落在后衙里。

侍者们见了她,剑也没往外拔,一个个地当没看见。

陆青山正从房中出来,见是细柳,便朝房中道:“公子,细柳姑娘来了。”

细柳进了屋子扫视一眼,那夜狼藉早被收拾过,屏风换了一扇,其他陈设都看不出多了或少了什么,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陆青山立即奉来一碗香茶,她才接了,抬眸便见陆雨梧掀开帘子出来。

他今日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银丝流水纹的雪白圆领锦袍,露出来一截同样洁白的交领衣襟,更衬他颈项有一种浸透清寒的苍白。

他眼睑底下一片淡青,看起来像是没有睡好,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是清亮的,细柳靠着椅背抿了一口茶,挪开视线。

陆雨梧几步走近,她手中抛出一样东西,他立即抬手接住,再舒展掌心,那是一颗乌黑的药丸,闻着药香与昨夜那颗无异。

“今日这么早来,只是为了送药吗?”

陆雨梧在她身边坐下来,没什么犹豫便将药丸吃了下去。

他才擦过脸,颊边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那副眉眼湿润而漂亮,细柳淡淡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在面前茶碗:“不然呢?”

陆雨梧唇角微弯,正要说些什么,却先闷咳出声,陆青山及时奉上一碗热茶,他接来抿了两口,才勉强压下去。

细柳抬头,她重新审视着陆雨梧那副苍白的脸,他端着茶碗的那只左手不知为何也缠起雪白的细布,在一红一白两层衣袖底下半露,尤其显眼。

“这药让你很难受?”

大医只说过服药后身体会越来越冷,但那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她不会关切,这道声音也没有一点关切的意思,但陆雨梧侧过脸,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她却低眸,淡然饮茶,仿佛不过随口一问而已。

“还好。”

他的声音有点哑,细听之下,鼻音还有点重:“只是夜里衣衾都是冷的,比较难以入眠,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

细柳拧了一下眉,重新抬起头,他看起来的确很疲惫,不知道有没有发热,他眼里浸着些血丝,连眼尾都有些烫红。

这药竟这样厉害?

细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又重新将这房内打量一番,语气疏淡:“既然冷,怎么不烧炭盆?”

“我初到此地,诸事未备,一会儿我让青山去置办。”

陆雨梧说着,以拳抵唇又闷咳两声,他起身又往帘子里去,细柳透过那道朦胧的帘子看见他在书案前停驻,不知伸手拿了什么,很快转过身又走了出来。

“你来看看这个。”

他走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那是一卷陈旧的册子,细柳垂眸,目光不经意落在封皮上那“茏园手记”四字上,她的神情陡然凝滞了一瞬,握着茶碗的手一紧,连同她的脊背也瞬间绷如弓弦。

她抬起手,指节像是顿了一下,方才从陆雨梧手中接过书册,但将它捧在手里,又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烈焰,她如受炙烤,却纹丝不动。

忽然间,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探来,就着她捧书的动作,翻开封皮,泛黄的附页映入细柳眼帘,上书狂草“周昀”二字。

她仍是面无表情的,甚至更有一种刀刃出鞘,锋芒毕露的冷,她的视线顺着附页上那一根修长的手指往上。

陆雨梧在凝视她。

而细柳对上他的目光。

“这是周世叔生前的手记,”片刻,陆雨梧率先打破彼此之间这份死寂,他的嗓音沉静,“我要给你看的,是这一页。”

书页轻翻,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手指停在一处。

细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耳边是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周世叔有一手治园的好本事,他常在茏园中会友,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但你看这个人。”

细柳的视线停在他手指边缘,“沈芝璞”三字收入眼底。

……沈芝璞?

细柳眼底浮出一分惊异:“此人……是先太子的侍卫?”

“是,”

陆雨梧又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幅治园图指给她看,“若这一页周世叔提到的那位姓沈的友人便是沈芝璞,那么我猜,这幅治园图中的参天青木,宫阙亭台便是在意指青宫,细柳,若沈芝璞当年真的来过汀州,那么也许先太子当时亲自向周世叔问过那宗贪腐大案。”

细柳没说话,她垂着眼帘,目光像是定在了那幅治园图上。

“我昨夜看过当年的卷宗,我本还奇怪那钟一贯当初既是庆元最大的盐商,又怎么会因为几百万两银子就掏空所有的家底,以至于最终落得个全家吊死盐场的下场,”陆雨梧收回手,站在她的面前,“钟家与当时的盐官利益牵扯最多,所以也理所应当地承受了先帝最大的怒火,卷宗上说,钟一贯是因为手中积压的盐太多,一时没有足够的现银周转,故而招致家祸,但我却有些怀疑,那几百万两银子真的便是钟家的全部了么?”

细柳一下抬头,盯住他。

“你是说,钟家也许还有另外一些家底落在了什么人手里?”

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没头没尾的事,卷宗上也没有什么痕迹,我也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隔门外天色阴暗,檐瓦边雨露沙沙。

细柳不知何时又低下头去,陆雨梧看着她乌黑的发髻,仍旧没有任何饰物,半披身后的长发落了一缕到肩前,她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动。

“其实昨夜看过钟家的卷宗之后,我便明白很多。”

陆雨梧又咳嗽起来。

这时,细柳抬起眼,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皇上之所以想要杀我,我猜无非是想借我这条命去打花家的主意,”陆雨梧转过身,面向隔门外满庭烟雨,“因为修内令,也因为我祖父,他们都看得起我这条命,连皇上也不例外,如今谭骏用敬香钱当借口将我推到花家面前,若此时我有个什么万一,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花懋。”

湿润的风吹动他衣摆,他拧了一下眉:“但我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无论是谭骏,还是孟莳,又或者是陈宗贤,乃至皇上,他们在这当中并不奇怪,可如今这潭浑水底下,却说不清到底有几条鱼在争先恐后地等着将我分食。”

“无论多少条鱼,”

细柳一把将那书册握进掌中,她侧过脸,冷暗的天光映在她眼底,她注视着陆雨梧颀长的背影,“总有见分晓的时候,届时,且看是谁先吃了谁。”

不同于汀州的多雨,燕京此时正是干燥炎热的时候,京城的百姓数日盼不来一场雨,加之临台、庆元、安隆三省才按下去的反民又因为今年几地陆续出现的极端天灾而再度死灰复燃,市井之间渐有皇帝无德,以至天灾更重的流言四起。

近来东厂与知鉴司因这无头的流言四处抓人,更弄得市井风声鹤唳,郑鹜焦头烂额,此时坐在内阁值房里,严酷的暑气令他后颈汗湿一片。

“郑阁老,不能再放任刘吉这么抓人了!”冯玉典用帕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封口也不是这么封的,再这么闹下去,流言的来源还查不出,恐怕满京城的百姓就都要吓死了!”

蒋牧坐在旁边,一边用宽大的衣袖扇风,一边道:“陛下在乎这流言,他想要查出这源头来,谁又能拦得住呢?”

说着,蒋牧看了一眼郑鹜,叹了口气:“何况因为秋融的事,如今陛下还生郑阁老的气呢。”

“秋融……”

冯玉典想起那孩子来,他不由道:“如今他在汀州还好些,那里正是多雨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酷热。”

郑鹜却像是因为这句话而回了神,他的神情复杂极了,好一会儿才叹:“哪里好呢?那本是另一个是非之地,也不知道我送他去……是对还是错。”

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外头忽然多了一阵步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尖细的嗓音:“三位阁老,奴婢刘吉奉命来请冯阁老到万极殿中见驾。”

郑鹜眉心一动,看向门外的刘吉。

冯玉典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瞥刘吉一眼,他站起身来,蒋牧赶紧唤他一声:“秉仪。”

蒋牧站起身,低声嘱咐:“千万当心。”

汀州的雨绵延整日,到夜里也没有停歇,作为如今庆元最大的盐商,范绩的府院极为宽敞,当中亭台楼阁,假山顽石一样不少,每一处院落都各有风致。

这一处院中植有枫树,此时却不是红枫时节,范绩与一人在屋中饮酒,歌姬拨弄着琵琶,调子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