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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贤忽然一挥衣袖,桌边的茶碗“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他转过脸,只见帘子外面一片明晃晃的日光,却更衬他一双眼底阴云密布:“你只管引刘吉往冯玉典的那个下属身上查就是,这回的源头,不能再是什么郭汝之了,他冯玉典如此迫不及待地找死,我得成全他!”

陈平低首,不敢多言。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陈宗贤胸中的焦躁更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忽然想起汀州,便立即问:“汀州有消息了吗?陆雨梧死了没有?”

陈平摇头,又说:“从东南送消息过来,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还要几日。”

汀州又在下雨了。

州同窦暄横死鹤居楼,州署里诸般事宜一下全部都压在了陆雨梧的肩上,州署内外他都脱不开身,昨夜没合眼,今日又忙碌到黄昏。

他才下令当街处决那些潜入城中,趁乱杀人的江州反贼,吕世铎便亲自来了这州署后衙,见陆雨梧起身从书案后出来作揖,吕世铎连忙俯身回礼,道:“小陆大人快不要如此,吕某羞愧,羞愧……”

陆雨梧直起身,他眼里血丝如絮,眼睑底下也是一片淡淡的青灰:“吕大人这是做什么?”

吕世铎却倏地撩起衣摆跪下去。

“吕大人,您是上官……”

陆雨梧拧眉。

“是,吕某不是跪你小陆大人,而是跪陆公,”吕世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陆雨梧腰侧那枚玉璜上,“我上任庆元巡盐御史的文书上,有陆公亲自盖的一方印,那印有‘昆吾’二字,听说是陆公的别号。”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不由伸手去触摸腰间的玉璜,那底下是有朱砂印痕的,也有祖父曾亲自刻上去的“昆吾”。

门外烟雨沙沙,陆雨梧伸手扶起他:“我祖父字闻道,从来没有什么别号。”

吕世铎愣住了:“这……”

若昆吾不是陆公的别号,那么他落在文书上的这两字,又是何意?他有点糊涂了,但此时在这位小陆大人面前,他也来不及细想更多,脸上仍旧羞惭:“万幸你还活着,否则我哪天死了,到黄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吕大人何必如此?我即便是死了,那也是生死有命,与您无关。”

陆雨梧言辞清淡。

吕世铎闻言,脸色涨红,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吕某实在惭愧,我出身白苹洲,从前做县令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陆公将我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从前那些在京做官的同乡都爱与我走动了,我原先攀不上的关系都主动来攀附我,不怕你笑话,就连我家中的糟糠之妻,也有人琢磨着想替我换了,换个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朝廷重臣家的闺秀……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官场的水有多深,我做县令的时候是看不到水底下的,我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波涛,不知道底下的暗流才是最汹涌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屑我这样连几两银子的孝敬都拿不出来的小鱼小虾。”

“只有我长成了一条大鱼,才有资格,有力气往水底下游,钻到那暗流里去,但钻到那底下,怎么游,游到哪儿去,都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了,我只能被暗流裹挟,控制,”吕世铎神情复杂,“若我这条鱼不够听话,那么我便是现成的鱼肉,自有更大,牙齿更锋利的鱼来分食了我,好喂饱他们自己的肚子。”

“吕大人是想说,”

陆雨梧轻抬眼帘,“你这条鱼身不由己?”

“我……”

“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又是随波逐流,我相信吕大人心中自有决断,”陆雨梧神情沉静,“这些话您不必多说,我亦不必多听,我送您策论,也并不是真的想凭它唤醒您所谓的本心,人心本就善变,我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

吕世铎当然知道这位小陆大人并不天真,他想起自己看了很久的那篇策论,想起那笔凌厉若刀的字,心中只感到,所谓字如其人,应该便是如此了。

那策论,非是唤醒他什么本心的东西,而是一种警示。

昨夜谭骏执意逼他夜审花懋,逼他抉择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明白过来了,远在燕京的陈公想要这位出身桂平莲湖洞的小陆大人死,也想掏空整个花家,用一个杀陆雨梧的罪名来困死花家便是一个最好的手段。

所有敬重陆证的人,所有拥护修内令的人,都会恨花懋,恨汀州花氏。

百年世族又如何?

不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而陆雨梧顺势诈死,则是利用花懋来专门为他吕世铎摆一局棋,陆青山传消息回京城给郑阁老是假,逼谭骏向他施压是真。

花懋,是激化他与谭骏之间的矛盾的导火索。

昨夜,并不只是谭骏一人在逼他做选择,这位小陆大人也同样在逼他选择,两方势力都在用一个花懋把他逼入绝境。

吕世铎昨夜看见他活生生地走出州署大门时便知道,若当时他在牢狱中走错一步,那么今日谭骏的下场,也会是他吕世铎的下场。

吕世铎深吸一口气:“在更大的鱼面前,我终究还是那条小的,根本不必你如此费心,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完全可以就那么以为,甚至,像对待谭骏那样对待我。”

“我只是很费解。”

陆雨梧说道。

吕世铎没有明白:“什么?”

冷淡的天光映照陆雨梧一张苍白的脸,他那双眼犹如平湖:“你是我祖父选中的人。”

这么忽然的一句话,却令吕世铎胸腔里那颗心陡然跳得急促了许多,他呼吸不由凝滞。

“庆元盐政糜烂难治,这一直是我祖父的一块心病,因为盐,关系着粮,而粮,则是西北的命,所以庆元盐政才是修内令的根基,在您之前,周昀死,花砚死,他们皆死于盐政底下这条烂根,可再烂的根也要治,治不了就切断了重新长,我祖父若是治烂根的圣手,那么吕大人,您以为,他为何选您这味药?”

药?

吕世铎一瞬怔住,三年在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一味药。

“不,我何德何能……”

他的声音有点颤。

“是,您何德何能,我不清楚,”陆雨梧看着他,“正如您所言,我看到您的作为,知道您的表象,便完全可以下一个武断的结论,但我相信我祖父,我相信他的任何决断都经过深思熟虑,何况事关朝廷,事关修内令,他不会武断,所以,我亦不会武断,我要替他试,我要替他看,试你吕世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看他究竟有没有看错人。”

吕世铎瞳孔微缩,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外面雨声太杂乱了,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的心口上。

“不信吗?”

陆雨梧却走近他两步:“还是说,您也以为我祖父当初提拔你来做庆元巡盐御史,是他失心疯了,否则怎么会放着那么多莲湖洞的门生不提拔,偏偏选你?”

“我想不通……”

吕世铎摇头:“三年来,我就没有想通过……我只是一个县令,我,我不会逢迎,也没有银子,我……陆公怎么会看见我呢?”

“你不会逢迎,也没有银子,但你有政绩。”

“政绩?”吕世铎嘴唇微颤,“政绩算什么?算什么呢……不能升迁,也不能当饭吃。”

“不能当饭吃,您不是也当饭吃了那么多年?这正说明您从来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出自本心。”

陆雨梧看着他:“我虽不如您在官场日久,但我想,在官场里任何事都不适合用‘失心疯’三个字来解释,若真有人担起了这三字,那么他只是在选一条千万人吾往矣的道而已,不同道则不同谋,不同,便是他们眼里的失心疯。”

吕世铎下颌绷紧,他竟有点不敢多看陆雨梧腰间的那枚玉璜,他仍旧不解文书上的“昆吾”二字,却猛然惊觉它有千斤重:“我,我……对不住陆公!在任三年,我辜负陆公的用心了……”

他眼中泛起泪意。

“汀州是谭浑水,您若不能求得自保,又如何能够在任上长久?何况您是我祖父提拔的白苹人,您的同乡自然对您有所警惕,只是往前走,总有歧路,这时往左,还是往右,才要当断则断。”

陆雨梧摸着腰间的那枚玉璜,说:“我来汀州便是要替祖父看清这潭浑水,修内令的根本在此,他不在了,此生,修内令便是我的骨,我的血,祖父遗志,我会用一辈子来担。”

吕世铎心中一时震颤,他恍惚望向面前这位小陆大人,有一瞬,他竟然有一种看见陆公的错觉。

他忽然想起来,那么多年前,他在燕京参加春闱之时,曾是见过陆公一面的。

那本是很匆匆的一面。

“吕某惭愧……”

吕世铎低下头,眼含热泪。

“吕大人不必如此,我相信我祖父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