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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眨了眨眼睛,她忽然听见有人在猛烈地咳嗽。

她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容晟。

桑枝的脸顷刻红透。

她连忙挣脱开容徽的束缚,着急慌忙地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容晟,又看了一眼容徽,就重新蹲下身,去把容徽扶起来,让他重新坐到床上,然后才说,“我想喝点水,我先出去了。”

当桑枝走出去之后,房间里顿时便只剩下靠在床头的容徽,以及走进来之后,就一直站在那儿,看似有些忐忑踌躇的容晟。

跨越千年的岁月,这当是这一对父子,这多年来,第一次相见。

当初息蕊带着刚出世的容徽消失得毫无征兆,容晟找遍了九重天,翻遍了蓬莱仙岛,也一直没能找到她和容徽的踪影。

这多年来,容晟也时常会想,息蕊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他。

难道是她同他作为夫妻的这些年来,他仍旧未能让她看清他的心意?

又或者,

她移情别恋了?

作为帝君的这些年来,容晟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用来思念妻子,思念儿子,也花了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自己与息蕊之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现在,当他听了孟衍同他说了那许多的事情,容晟方才知晓,原来自己的妻子在嫁给自己之前,身体里就已经住进了另一个魔女的魂灵。

他也是到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背负了什么,这么多年来,她颠沛人间,又到底经历了多少。

而他的儿子容徽,又因此而遭受了怎样的不幸。

容晟大约是第一次这样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打量着他的模样。

“你还是像你娘多一些。”

容晟盯着他良久,才忽然开口,嗓音莫名有些发干,又好像在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徽儿,”

他的那双眼睛到底难掩微红的痕迹,“我是你的父君,容晟。”

阔别多年,当他再见自己的儿子时,便见他已经长大成人,容晟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可当他真的站在容徽的面前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此刻他的儿子望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陌生平淡。

容徽也说不清楚这一刻的自己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也许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令他在人间作为一个凡人而活的那时候,他对于亲情的期盼早已经消失在了那对养父母的冷漠苛待里。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自己这位忽然出现的父亲。

“对不起儿子……”

容晟到底还是没有憋住,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儿,伸手抹了抹自己发红的眼睛,竟然掉了眼泪,“你受苦了啊……”

“你可千万不要不认我啊,我这么多年了,想你娘和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可难受了。”

“……”容徽原本平淡的神情终于有一丝龟裂。

他大约是也没有想到过,他的亲生父亲,竟然会是这样的。

这一点也不是像是位居万神之上的帝君。

容晟却忽然想起他的妻子,神情添上几缕愁绪,“只是可惜,你娘还睡着呢。”

原本颜霜一死,息蕊也该跟着一同丧命。

共生咒本无解,但若施咒人以破灭魂灵为代价自愿承受反噬的后果,那被施咒的人便也能获得一线生机。

颜霜如此自私冷血,做尽恶事,却在最后关头,放过了息蕊。

也许是这多年来,她受尽孤独,长此半生也唯有息蕊长伴身侧,她和息蕊之间,或许早已经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概括的关系。

当年在蓬莱,体弱多病的蓬莱神女也曾对她身体里住着的小魔女有过一些温暖的印象,是因为当初万仙会上,是颜霜替她守住了自己作为神女,而本该拥有的自尊,后来凡尘一游,也是颜霜替她惩治了言语轻佻,心怀不轨的照海仙尊。

颜霜勇敢,果断,嚣张又耀眼。

而息蕊被父君护在象牙塔里,不知风雨,不见险恶,她从来温柔乖巧,是父君掌上的那颗易碎的明珠。

可曾经的息蕊,也曾羡慕过那样的颜霜。

这是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颜霜总是说她笨,总是嘲笑她天真,却又还是总替她解决许多的事情,那时的息蕊,也曾偷偷将她当做姐姐一样的存在。

颜霜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她此生的温柔,更多的都给了她的兰草秋昀,后来也许也有一些是留给了息蕊,而对于容徽,她或许也是在乎的。

毕竟,容徽是她生下来的。

否则她不会执着于要他彻底成为一个无情的人,她也不会亲手杀了他的那对养父母。

息蕊曾对她说,“颜霜,你摸摸我的肚子,他在动。”

“他是我的孩子,也算是你同我一起孕育的,你不要杀了他,好不好?”

息蕊也曾这样哀求她。

那天,颜霜鬼使神差地听了息蕊的话,伸手去触碰自己的腹部,感受到那个孩子的动静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那个尚未出世,便已经死在他父亲手里的孩子。

她也许是在乎容徽的。

可如此极端又疯狂的她,给予容徽的,是他作为凡人的那十七年里,生不如死的痛苦。

颜霜彻底消失了,同她的那株小兰花一起,灵魂粉碎,从此散做这世间的一缕风,一滴露。

过往云烟,皆该随之消失。

而她,到底还是将她此生唯一的善良,留给了息蕊,留给了容徽。

她没有让息蕊同她一起死,也到底还是在最后快要消失的时候,将深种在容徽体内的光刺拔除。

她也许不是真的醒悟,因为生而为魔,她在刀光血影间行路漫漫,原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良知。

这仅仅只是她,唯一仅剩的一缕不舍,一丝不忍。

桑枝在楼下待了一会儿,就看见容晟从楼上下来了,一边下楼梯还一边在抹自己红红的眼睛。

她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办法习惯,容徽的父君竟然是这样的画风。

再回到楼上时,

她敲开容徽的房门,便见他此刻正靠坐在床上,偏着头在看着那边窗帘拉开后,展露出一片细碎灯影的落地窗。

“容徽。”

桑枝走过去,唤了他一声。

容徽听见她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回头来看她时,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好似拢着迷茫的雾气。

桑枝伸手去捧他的脸,“你不高兴吗?”

他垂着眼帘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桑枝,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好像并没有很高兴,却又总有些异样难言。

桑枝无法设身处地地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但她看着他的面庞半晌,忽然俯身去抱他。

她弯起眼睛,嗓音柔和温软,好似令人心安的夜曲,嗓音极轻,“容徽,你应该高兴的。”

她的眼眶里氤氲着温热的泪意,她干脆闭起眼睛,在如此深沉的夜,在此刻静谧无声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如此清晰:

“你找到你的家了。”

颠沛人世多少年,经历了那么多不幸与痛苦的小神仙,

在这一年的阳春三月,

终于寻到了他的来处,他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