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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灵由她引着坐下,将一叠文书,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解释道:“你受伤不便下山,我便将需要你批阅的文书带过来给你。”

洛婉清闻言点头,只道:“多谢。”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桌面上的纸包,有些好奇道:“这又是?”

“这是早点,”星灵端起她泡的茶,“方圆让我带的。”

星灵虽然这么说,但洛婉清看纸包就知道这是星灵平日吃的早点。

星灵早上爱吃包子,方圆爱吃酱肉,每次早上在食堂遇见他们,都是如此。

但洛婉清也不揭穿她,只道:“多谢。”

“方圆说了,”星灵冷着脸道,“你既然受伤了,就好好养伤,出力的事儿不用管,我每日会把需要批阅的文书和执行情况写成文书汇报给你,你不必担心。”

“让你们费心了。”

洛婉清拿了包子,看星灵一眼,察觉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轻咳了一声,评价道:“这包子真好吃。”

“嗯,”星灵这才满意,语气中藏了几分满意,“那日后我多带。”

倒也不必……

不过洛婉清也不好打扰她的积极性,低头吃着包子,闲聊道:“人都抓了?”

“最难的东宫六率和卢令蝉都被解决了,下面小鱼小虾,大家也不挣扎了。”星灵说着,好奇看了桌面一眼,“新的案子?”

“不错。”

洛婉清点头,突然想起来,星灵自幼在东都长大,又是女官,见多识广,她赶忙道:“我问你件事儿。”

“你说。”

“你知道东都哪里有白沙吗?”

这话出来,星灵动作一顿,随后抬眸:“多白多细的沙?”

洛婉清听着,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后比划着道:“你去过海吗?就海边的沙,但特别白,几乎像栀子花一样的白,像灰一样细……”

“谢夫人墓。”

星灵果断给了答案。

洛婉清一愣,有些诧异:“谢夫人墓?”

“东都没什么地方有白沙,但谢夫人生前喜海沙,谢家主曾经千里迢迢从南边挑选了最上等的海沙送到东都,铺在谢家庭院。后来谢夫人身死,这些海沙也就铺到了她墓边。”

谢夫人……

洛婉清想起紫云山上崔恒的质问,天牢里老者提及谢恒救母之事,不由得想,的确有些太巧了些,竟又是谢夫人。

“这谢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洛婉清决定追根究底,星灵是宫中女官,想来也可能知道一些。

然而听到这话,星灵却是皱起眉头:“你的案子和她有关?”

“有一些。”

洛婉清实话实说。

星灵有些犹豫,想了想,却还是道:“我可以同你说一些,但日后你千万不要同他人提起。”

洛婉清闻言点头,赶忙道:“你说。”

星灵想了想,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理了头绪,慢慢道:“谢夫人,是谢司主的母亲,名为崔慕华。她与司主父亲极为恩爱,早年是东都有名的神仙眷侣。但后来,六年前,那时我还是低阶女官,侍奉在太后宫中,不太清楚其他宫中之事,只知琴音盛会当日,她突然入宫,申时就传来她的死讯,同时内宫开始搜查皇后和太子。”

“搜查皇后和太子?”

洛婉清有些震惊,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皇后和太子当时不见了?”

“是。”

星灵点头,低声道:“此事很少有人知晓,只是当时我是负责搜查人员之一,故而你不能外传。”

“我省得。”

洛婉清点头,皱着眉道:“后来呢?”

“后来谢司主冲入宫中救母,被困下狱,不久后,就传来崔氏叛国的消息,圣上大怒,将崔氏家眷全部抓捕下狱。谢夫人身死两个月后,由司主提供线索,宫里抓了的太子和皇后。司主因有功出狱,他出狱之日,”星灵一笑,眼底压了几分嘲弄,“皇后一杯毒酒,赐死在宫中,太子也下狱,同崔氏一族关在了一起。”

洛婉清静静听着:“那时你见过他吗?”

“见过。”

星灵将手指蜷入袖中,缓声道:“他从宫中出去那日,我刚好在宫门附近,我就看着他。那是我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一身白衣染灰,头发凌乱,他抱着一把琴,佝偻着往外走,宫门外全是崔家的门客、远房亲眷、受过恩惠的百姓,崔皇后颇有声望,极受爱戴,哪怕崔氏叛国,但她要处死的消息传出去,宫门口还是站满了为她求情的人。他们看见司主出来,便上去求他,先是跪着求,见他不应,就上去拉扯。司主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身好武艺,却推不开这些路人,他就被侍卫护送着往前,不说话,不还手,最后琴被人推倒在地,折了琴骨,他才终于说了一句,他做不到。”

曾经惊艳东都的少年郎,终于在那个出卖亲人求生的绝望清晨,琴折人断,佝偻着腰,去抱起那把早已无法奏响的琴,沙哑承认:“我做不到。”

他的少年意气,他的自负骄傲,他的棱角和琴骨,统统在在苦难里被人一寸一寸折断。

让他佝偻着身躯,低头说那一声,我做不到。

洛婉清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让情绪干扰自己太多,压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冷静道:“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出去之后,也就是皇后赐死第二日,崔清平回来了,然后死在宫中。之后崔氏败落,谢恒与自请逐出谢氏族谱,与谢氏割席,投靠陛下,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能力,带崔氏旧部在青云渡围剿了崔家好不容易越狱出来的子弟,将剩余子弟判决监斩,建立了监察司,自此深受陛下器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着,星灵喝了口茶,漫不经心:“老生常谈了。”

“我倒也是头一次听。”

洛婉清胸口发闷,说得颇为认真。

她计算着这一切发生的时间,询问了一声:“那一年琴音盛会是初几?”

“六月初十。”

“崔氏什么时候下狱的?”

“六月二十五。”

星灵答得很快,洛婉清思考着,将天牢老者的话、自己手里的资料,与星灵都结合起来。

六月初十,琴音盛会,谢夫人死,谢恒骨折筋断入狱,遇见了监狱中的老者。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东都。

八月十三,皇后赐死。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崔清平归来。

她父亲早崔清平回到东都,他是怎么回来的,在七月二十到八月十四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爹在东都做什么?

这一切不得而知,唯一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她爹见他那天晚上,他去了谢夫人墓。

“谢夫人的墓是不是被盗过?”

洛婉清突然开口,星灵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就算当真被人盗过,谢家或者崔家都不会说的。”

洛婉清一想也是,这种密辛不该是星灵知道的。

星灵告诉她已经很多,她点点头,认真道:“今日多谢。”

“这些话不要随便问其他人,”星灵见状叮嘱,认真道,“别人会以为你想为崔氏翻案。”

“若无冤情怎么翻案?”洛婉清笑起来,神色清澈认真,“若有冤情又为何不翻?”

星灵沉默片刻,随后只道:“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

洛婉清笑起来:“但我有数,多谢你了。”

“嗯。”

星灵点点头,随后起身:“若是无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再拿你批好的文书。”

“好。”

洛婉清起身送她,星灵摆手:“你有伤,不送了。”

洛婉清没同她客气,同星灵道别后,便吃下包子最后一口,去水盆净手,然后坐回书桌前。

她将方才同星灵得到的消息消化了一下,随后便顺着方才没看完的文书看下去。

她父亲离开东都后,十月十五,定居于扬州,于当地经商。

之后便一跃到了昌顺十三年。

昌顺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洛曲舒因贩卖私盐入狱。

十二月初七,自尽于狱中,享年四十八有余。

看着这两句话,洛婉清握着无法出声。

她感觉有什么从喉头涌上来,她克制住,像克制听见谢恒过往时那样,冷静往下看下去。

这份大致生平之后,就是洛曲舒所有相关的记录,监察司走访了他不同时间见过他的人,记录了他的一生。

这一部分内容太多,洛婉清暂且将她放到一边,随后拿起来一些与他相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拓印,包括了洛曲舒报给崔氏的身份文牒,在扬州监狱入狱时所有相关文件,以及记录他死亡验尸内容记录。

她仔细将这些文书看过,尤其是验尸报告。

从验尸报告看,她父亲生前受过大量酷刑,但最后致命死因,却是脖子上那一道陶瓷片划过的伤口。

大量出血,相比他受过的刑罚,倒也不算痛苦。

洛婉清翻找过负责他供词的官员名单,清楚看到了主审官的名字。

周春。

郑璧月说过的那位知府。

司狱官孙翠,知府周春。

洛婉清抬手摸过他们两人的名字,心绪浮动。

她记下两个人的名字,往下翻去,这之后都是有关她父亲案子的文书,每一份口供、每一份文书,都在致她爹于死地。

直到最后,她看到一份批捕名单。

这份名单出自五年前的中御府,上面清楚写着,批捕崔氏余党,洛曲舒。

而这份文书最后,是谢恒的字迹,写着:

不予。

这两个字和现在谢恒的字迹是有些不太一样的,似乎更张扬、更锋芒毕露、更轻浮一些。

但是框架结构,笔锋习惯,却还是与如今一致。

她愣愣看着“不予”这两个字,看着这么多文书里,唯一两个试图救她父亲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