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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淮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是渊泽之地?,是两道溺海主支妖气汇聚的地?方,是当代阴官家家主必须要守着的“妖眼”。

他见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没什么变化,但是脸更小,也?更圆幼一些,素面朝天时,看起来好似只?有十三四岁——会被?玄桑当妹妹养,也?不是说不过去。

她像美人鱼一样,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气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轮廓边,手?里抓着面湿漉漉往下淌水的铜镜,每次头与脸浮出水面时,黑发便跟不受训的海草般贴在她耳边,脸颊上,脖颈上,前胸后背爬了满面。

她很不耐烦地?撩开。

朝外唤师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着唇,声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渊泽之地?内待着,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长了,他知道凌枝会在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远处的小竹林里看书,一听?她的声音,就将?书卷放下,闪身出现在妖眼前。

凌枝唤他一声,他便应一声,温声细语,知道她这是不舒服了,于是垂着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有些很明显是专门搜罗来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烦整理自己的头发,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会耐心地?用术法为她揉干,从手?腕上翻出皮绳和绸带。在这方面他不算灵巧,没有天赋,有些笨拙,为了避免弄疼她,发辫扎得松垮,勉强成型,不算美观,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里转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铁定?又散了。

玄桑不厌其烦。

师兄妹一个一直说话,一个眉眼恹恹的,趴在妖眼边上,只?偶尔抬眼看看玄桑,不怎么吭声,但兄妹两之间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看到这,一层薄雾覆遮,旋即散开,商淮眼前一晕,再睁开又是另一副画面。

仍是渊泽之地?,仍是一成不变的阴霾天。

应当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渊泽之地?土质不好,阳光少,雨水多,花木娇贵得不行,从前那些桃树杏树和栗子树因为侍弄得好,枝繁叶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蔷薇和栀子过来,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

谁能?料到,持续了数十年的平静生活会在一夕之间全然打碎。

人间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时,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渊泽之地?后,前几日很是颓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着人消减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单薄。默默接受事实之后,收拾好情绪,依旧出来打理这些花草,但到底没有从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浓得要拉出稠丝,波涛汹涌,气势汹汹,玄桑并不像从前那样架着书案在不远处端坐。他肃着眉,垂着眼,两手?交叠,袖摆自然垂落,无可挑剔的等候姿态。

就跟其他阴官面对家主时那样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视,跃进妖眼之中。

她这次进妖眼时间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顾迫得浮躁的妖气四下逃散,钻回海底,做完这些,她拨开水浪,游到妖眼边上。她其实也?不舒

服,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余光里是半段衣摆,绣着银白飞鱼,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师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发丝粘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脸颊上的头发都撩开,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过来的时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气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几天没和玄桑说话了。

这时候压了压唇,道:“师兄。”

玄桑下意识想要温声应她,话到嘴边,无声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颈。

这大概是几十年里,玄桑唯一一次不曾应她。

说实在的,凌枝不好伺候,她大部分时候有些自我,绝不会叫自己受半点委屈,可人与人之间长期相处,怎可能?半分摩擦都没有,然而玄桑很乐意包容她,再生气,也?都好声好气地?讲道理。

这突然的旷静叫凌枝也?怔了下,她不适应,盯着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皱起眉,声音明显冷下来:“师兄。”

玄桑肩头微提,应:“家主。”

“哗啦”。

凌枝从妖眼中起身,无视周边架着小桌上摆着的干净衣裳,她不喜欢湿哒哒的黏腻感,用力甩了下手?腕,衣裳在行走时肉眼可见的被?灵气烤干了。她身段纤细小巧,浑身线条却有种野性的力量感,待走到玄桑跟前时,心头的无名火也?熊熊烧到了顶。

玄桑低着眉眼,凌枝便强硬地?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成的眼仁里点着两捧火。他有一双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时候,哪怕是生气时也?能?窥见温柔,永远不会丑陋失态。

“师兄,你做错事在先?,现在是在和我甩脸色吗。”

玄桑哑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身,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东西上纠结,且很容易变得纠结脆弱,有一颗薄镜做的心似的。

凌枝却有着很强的目标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居高?临下地?吐字:“我知道师兄的身份没办法让你在在渊泽之地?陪我长长久久,我不乐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脑子清醒,别干大家没法收场的事,但也?不乐意要个只?会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头人。”

“师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凌枝的眼睛会说话。

她好似在逼问:那怎样才行,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名正言顺锁住一个人往后漫长的岁月。

她要师兄就是记忆中的师兄,知道她的喜好,无时无刻回应她,给她种树种花,给她准备好看的衣裳和绸带,给她扎头发,陪她说话。

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

都必须如此?。

凌枝毫无征兆地?逼近,眼睛,睫毛和呼吸都拉得极近,樱桃唇染一点天然朱色,她态度那样恶劣,气息却因距离而变得暧昧,她打量着玄桑,像是在看一只?被?她扼住咽喉,任由处置的困兽。蛮横无理,耐心全无,考虑着要从哪里开始吞食。

玄桑想挣,却无法挣,这世间本就少有人能?从她手?里逃跑。

他脸色苍白,神情无措,睫毛慌张颤动,抖动的弧度几近带着点涩然绝望,像只?漂亮蝴蝶要被?折断翅膀似的。

凌枝看得心烦意乱,在唇抵唇的前一霎,甩开了玄桑的下巴,闪身离开渊泽之地?。

……

薄雾散去,眼前一切恢复正常,凌枝看着突然作此?举动的商淮,皱眉,想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问:“你们家的天赋能?力?你能?看到我的记忆?”

她手?里捏着块芋头糕,视线在商淮身上转了一圈,认识以来,大概第一次如此?仔细感应他的气息,仍是不解,喃喃自语:“天悬家现在能?力如此?突出,能?越境窥人了?”

商淮太阳穴突突胀痛,像无数根针刺进去,眼球也?不舒服,干涩刺痛,浑身力气都在流失,撑着膝盖的手?掌发软,但几个呼吸下来,种种症状有所缓解。

比起看陆屿然那次产生的反噬,这次无疑好上太多了。

“没。”他咬咬牙,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不该出门,但为了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天悬一族,否认道:“就我这样。你别乱猜,免得外面又跟躲瘟神一样躲我们。”

猜到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

“你会得还挺多的嘛。”凌枝咬了一口糕点的边,舌尖卷掉碎渣,感受酥皮一抿即化的香软:“若不然,你别跟着陆屿然做事了,来阴官家吧。”

商淮以为她必定?是在开玩笑。

然而她神色太认真了,大有种他点头,她就真着手?实施的意思。商淮还没从画面中最后那一幕几近蜻蜓戏水的亲吻中拉回神来,就被?迫面对这个问题,当即失笑:“我去阴官家?我去阴官家做什么……我修来的匿气,只?够在海上飘一飘,下溺海都够呛,我过去给你们当垫背啊?”

“你不是会管事嘛。”凌枝咬下手?中最后一口糕点,说:“你还会做好吃的。”

商淮琢磨了下这意思,不由笑了声:“意思是,我是去你们家当厨子的?”

“算了吧。”他摆手?一口拒绝:“让我多活几年,我怕被?巫山追杀至死。”

凌枝遗憾地?叹息一声,这计划原本是可行的,巫山和阴官家归根究底还算本家呢,她出面要人,大不了将?商淮脑海中有关巫山内部的记忆用手?段封起来。

但陆屿然很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地?面上打不过。

也?怕又倒什么大霉。

权衡了一会,作罢了。

凌枝接着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商淮最怕的就是这个,这种失控的天赋太要命,很多东西他压根不想看,涉及重大的被?杀人灭口都是常事,天悬家又不是没有人死在这种事上。

他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方法是实话实说,你说了,人家心里才有数,不至于东想西想,把莫须有的罪名都摁上来。

他顿了会,心中有些别扭,先?弯腰给凌枝将?碗盏收拾了,视线不经意在她那张小圆脸上转了半圈,想,原来她今天是真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