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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