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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他刚往焦黑人影那里跑了两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

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是人的声音。

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

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

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

说罢,他站住了,转过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扑来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张。

他的身影看上去萧瑟无比。

但是,看他脸部残余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

和面对着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对着怪物,仿佛是一只优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

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样,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动作。

徐行之没有听到黑影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刹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后看去。

焦黑的人背对着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牺牲自己,替徐行之挡上一挡。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悲壮,同样,也摇摇欲坠,几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样。

徐行之狠咬了咬牙,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好端端地躺着一把匕首,应该是刚才那个肺痨鬼把自己推下来时塞在自己身上的。

他用左手拔出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径直向怪物走去。

越过那焦黑人影身侧时,他不仅没有停留,反倒加快了脚步。

黑影错愕,脱口唤道:“……师兄??”

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黑影的呼唤声淹没殆尽。

因此,他没听到黑影叫自己什么。

怪物本来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黑影的身上,孰料半道逃走的猎物再次返回,他暴躁至极,狂吼一声,抬起剃刀所化的左臂,对着徐行之的方向凌空一刺,想要将他尽快解决。

徐行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去格挡。

一声物体被刺穿的闷响传来。

徐行之看向自己被洞穿的梨花木手掌,挺浪荡地吹了声口哨。

趁怪物反应过来前,他飞起一脚,把怪物正欲挥起的右臂刺刀踩在脚下,倾尽全身之力,将右手往上抬起,架起了怪物的左臂。

被肺痨鬼交代用来刺入孟重光胸口的匕首,没入了怪物的心脏。

徐行之飞快抽出匕首,闪出一丈开外。

怪物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徐行之身上溅满了血点,他强忍恶心,快步上前,踩住怪物的手臂,把沾满污血的匕首再次捅入怪物的额心。

怪物经此补刀,抽搐了一阵,终是气绝身亡。

徐行之周身紧绷的肌肉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徐行之一回头,发现焦黑人影竟然已经倒在地上。

他心里一抽,几步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喂!”

那人虚弱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带我去那里……”

说完,他头一歪,像是晕了过去。

面对着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徐行之几乎没有多想,就捡起了匕首,在衣襟上随便擦了一擦,也不管来人身上狼藉,小心地把他托了起来,背在背后,又艰难地用完好的左手和残损的右手,把那人的双臂环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确定背得稳妥了,徐行之才往东南方向走去。

东南方向大抵是有这人的同伴的,他如果能把人送到地方,也算是赚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妨到时候再问问孟重光身在何处,搞不好还能在那里遇见他。

……父亲和妹妹都在家里,倘若他失踪太久,他们必然是会担心的。

他得早点回家。

徐行之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注意到,他背上的焦黑人影睁开了眼睛。

他幸福地依偎在徐行之的后背上,无声地呢喃道:“……师兄……”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