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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于小珊所言,宜波乡很小,小到时序多踩两脚油门,他们就已驶出乡界。可宜波乡也很大,大到足以?容纳四?海归来的旅人,不论是外来人士老李还是时序,不论是学成?归来的方姨还是旺叔。

一线天狭窄深幽,有贫瘠的土地,也有富足的灵魂。

——

车行一路,两人都很沉默。

今日天气不好,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像是延续了昨日的坏天气,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兆头。

就好像老天爷也舍不得她走。

开上?国道还没?半个钟头,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

高原植被稀少,多沙尘,尘土被风一卷,高高扬起,黄沙混合着石子噼里啪啦敲打车窗玻璃。

沙尘之中,能见度骤降,天地间?一片昏暗。

时序眉头一皱,“要?下暴雨了。”

果不其然,沙尘肆虐了没?几?分钟,一场暴雨紧随其后。夏季雨水充沛,雨把尘土压下去了,却也很快在?并不平坦的路面积出水坑来。

天际仿佛破了个洞,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刮雨器不间?断地工作,前挡玻璃却始终一片模糊,卡车像是一叶扁舟漂浮在?茫茫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前后甚至看不见一辆车、一个行人。

风声雨声已经够大了,再加上?道旁金沙江里湍急的水流声,一时之间?极为震撼。

路面不平,积起的水坑里还有狂风卷下来的落石,时序已经放缓车速,却因为看不见水下的“地雷”,偶尔轧上?去,卡车无可避免发生剧烈颠簸。

有好几?次,祝今夏的身体都腾空了,颠簸后又重重落回座位,好在?有安全?带的保护。

时序表情凝重,在?某个岔路口猛打方向盘,当机立断改道离这最近的牛咱镇。

“雨太大了,这个天容易滑坡,先避避。”

车子调转方向,艰难地在?暴雨中行进着。

祝今夏心惊肉跳,“我明明查过,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暴雨。”

时序道:“雨季的高原,说变天就变天,天气预报也做不得数。”

他飞快地瞥了眼祝今夏那边,老李的车太旧了,车窗玻璃关不严,如今雨势一大,窗缝里就开始漏水。

她的右臂已经打湿了。

时序眉心一拧,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祝今夏生在?四?川盆地,长?在?成?都平原,几?时见过这样?骇人的雨?听着窗外野兽嚎叫似的风雨声,冷不丁瞥见灰暗天幕中降下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惊雷轰隆隆从?远处袭来,铺天盖地。

她忍不住抓紧安全?带,心都跳得更快了。

时序目视前方,察觉出她的紧张,忽然没?话找话:“怕吗?”

“你问打雷?”祝今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小时候怕。”

“现?在?不怕?”

“……没?那么怕了。”

说话间?,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祝今夏条件反射,赶在?雷声到来前抬手捂住耳朵。

时序飞快地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悟,“这叫不怕?”

“……”祝今夏在?雷声后讪讪地放下手,“马上?三十的人了,怕也得不怕。”

小时候还能在?打雷天钻进祖母的被窝,只要?把头埋在?老人怀里,感受着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就能安然睡去。

后来长?大了,也就学会了独自一人听着雷声入睡。

“你祖母今年多大岁数?”时序问。

“八十了。”

“身体如何?”

“之前还算硬朗,这两年也不太行了。”提起这个,祝今夏有些感伤,“人好像不是一天一天老去的,而是有一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变老了。”

前头二十年,大家都夸祝奶奶年轻,老人家牙口好,胃口也好,每年都会跟老姐妹们一同参加夕阳红旅行团。

直到前年寒假,祝今夏指导完最后一篇论文,在?某个下午拎着箱子回家过年。

她打电话问祖母在?家吗,祖母答:“在?呢,在?家等你。”

祝今夏:“……”

她分明听见了那头的麻将声音,还有人高兴地念了句:“八万,碰!”

果不其然,等她下车,才刚踏进小区,就看见前头有个老太太,踩点从?小区棋牌室走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十来米,老人家驼着背、佝偻着腰,正颤颤巍巍往家的方向走。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竟然不敢认。

那是祖母吗?

祝今夏明明记得祖母的头发是铁灰色的,可眼前的老太太却是花白的头发,弓着腰,驼着背,整个人缩水一般,仿佛刚从?童话里的矮人国走出来。

她试探着叫了声奶奶,直到老人家迟缓地回过身来,她才确认那是祖母。

祖母一点一点转过身来,不仅动作迟缓,连眼神也像是失焦一般,眯起眼睛看半天,才认出祝今夏,然后笑?得一脸褶子,说乖乖回来了啊。

卡车外是铺天盖地的风雨声,卡车里是祝今夏极轻的一句。

“那一刻我忽然清楚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离我而去。”

那是一个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时序依然目视前方,尽可能将车开得平稳些,使身边人免受颠簸之苦。

只是在?祝今夏未曾看见的地方,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显得过于用力了,指节都微微泛白。

时序想起了九岁时抛下他的母亲,也想起了这一路上?走散的人们,旺叔养大了不少孩子,有的走出山里就没?再回来,有的会在?逢年过节上?门拜访。

他也想到了旺叔,想到了医生说的那句:“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车里陷入沉默。

良久,时序才说:“人活一世,本来就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父母也好,朋友伴侣也罢,大多数人都只会陪你走一程。但走完一程,下一程还会有新的同路人,所以?不必担心会孤身一人。”

就像中心校,老师们走了又来,来了又走,面孔虽然在?变,但对旺叔来说,只要?一直循环下去,一切就有意义。

祝今夏笑?笑?,说:“那我要?感谢你这段路陪我同行吗?”

“不用谢。”时序也笑?笑?,“我只希望这段路我走得还算快,跟上?了你的步伐,没?有拖后腿。”

祝今夏默然不语,侧头看他片刻,看得时序逐渐心脏高悬,仿佛被人架到了半空。

他不动声色,没?有回头看她,只看着前方仿佛永不干涸的雨幕。

半晌才听见她低声说:“何止,你非但没?拖后腿,你简直托着我在?飞。”

来山里不到三个月,他给她上?了无数课,昨日的果决,今日的自由,她的飞速进步无一例外与他有关。

祝今夏说完这句,车里就再次回归岑寂。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牛咱镇的轮廓终于隐隐出现?在?雨幕中。

镇上?路窄,卡车进不去,只能和之前一样?停在?镇外的一片空地上?。

时序熄了引擎,松开安全?带,在?下车前回过头来看着她。

他说祝今夏,哪怕这一程走完了,我也希望你能继续飞,飞远一点,飞高一点,哪怕隔着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也要?让我看见。

说完,也没?等祝今夏回答,时序率先打开车门,飞快地冲出去。

雨还在?继续,车内没?伞,就是有伞也经不住这狂风骤雨的折腾。

时序从?驾驶座绕到了副驾驶,打开祝今夏这侧的门,飞快地脱下皮夹克,将衣服高高举起,遮住了女人头顶的一小片天。

“拿这个挡挡,跑快点,争取少淋点雨。”

祝今夏一怔,看着他身上?几?乎是秒湿的短袖,伸手一推,“挡什么挡?你快穿上?!”

“山里长?大的人,淋点雨不要?紧。”

“这么大雨,一件衣服挡得住什么?”祝今夏急了,又推他两把,“时序!”

时序不为所动,“能挡一点是一点,拿着。”

两人都很固执,奈何时序手劲大,祝今夏挣不过他,眼看着雨水跟瀑布似的劈头盖脸浇下来,时序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急了,赶紧跳下车,飞快地跑开。

不知为何,时序并不诧异,仿佛早猜到她会有这个反应,也猜到他不可能拧得过她。

这个女人倔得像头驴。

他又气又笑?追了上?去,将夹克举过两人头顶。

“这下行了?”他在?夹克之下侧头睨她,语气很是不耐烦,“一起挡!”

换个人也许会被这语气和眼神吓到,但祝今夏早知道时序是只纸老虎,她根本不怕他。

抬头匆忙看他一眼,明知空间?狭小,距离太近,明知姿势不妥,理应拒绝,可不知怎的,她没?有做声。

事实上?夹克也挡不住多少雨,风那么大,雨水顺着风势就能拍在?脸上?。

但她还是默许了。

“跑!”

时序一声喝令,两人快步朝镇上?唯一的街道跑去。

他刻意放缓脚步,她努力加快速度,两人在?短时间?内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在?雨里并肩狂奔。

这叫祝今夏想起儿时的下雨天,若是在?放学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一同排路队回家的小伙伴们就会在?雨中狂奔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像土匪似的一边大笑?一边尖叫。

夹克罩在?两人头顶,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像草,像风,像山间?清爽干燥的树木,还带点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