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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味亦步亦趋地在一旁随侍,皇帝走得很快,迈出永寿门的时候把手一挥,连肩舆都没坐,顺着东边甬道,疾步回到了养心殿。

看来万岁爷心情不佳,在门前等候的章回看了苏味一眼,等康尔寿把人迎进冬暖阁,这才压声问苏味:“怎么了?”

苏味愁眉苦脸咂嘴,“金娘娘又出幺蛾子了,自己没侍寝,把魏姑娘搁在寝宫里,生生关了万岁爷一个时辰。”

章回虽听得讶然,但也并不觉得多意外。金娘娘早就打那小宫女的主意了,那份执着的劲儿,好在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那小宫女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条路未必没走对。就算还未到临幸的程度,但略略青眼,必是无疑。

章回也关心进展,朝暖阁门上张望了一眼,偏身问苏味:“那成事儿了吗?”

苏味咳嗽了下,咧嘴干笑,“要是成了事,还能龙颜不悦吗。”

章回对插起袖子摇头,“这魏姑娘死个膛儿,活脱脱的实心眼子。这么大的人物不伺候,她要配玉皇大帝?”

苏味却不这么想,“没准儿是万岁爷不乐意呢。咱们主子可是个讲章程的人,猛不丁送个宫女子上龙床,那把万岁爷当什么人了!”

章回嗤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自小净身,明白什么是爷们儿!我告诉你,天底下就没有有食儿不吃的鸟,那股子邪火上来了,但凡姑娘服个软,事儿就成了。可见是姑娘不答应,咱们万岁爷自不会强逼。金娘娘八成是背着人姑娘干了这事儿,姑娘要死要活的,万岁爷败了兴,可不一脑门子官司回来了。”

以至于苏味对那位魏姑娘只有一个评价:“不识抬举的丫头。”

章回叹了口气,这时候得想法子救急。于是转身进了暖阁里,使眼色让康尔寿出去,自己上前伺候,小心翼翼谏言:“万岁爷,时候还早,这就传话给翊坤宫,让阎娘娘来伴驾吧。”

坐在南炕上的皇帝面沉似水,没有应他的话。

章回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好呢,万岁爷怕是气大发了,好不容易翻一回牌子,不曾想金娘娘闹这出。

脑筋一转,他冒出了个放肆的想法,“要不这样,奴婢再把魏姑娘传来。这姑娘心眼儿太实诚,得好好开解,等奴婢和她说道说道……”

“说什么?劝她老老实实让朕临幸?朕的后宫缺女人,犯得上打一个小宫女的主意?”皇帝寒着脸道,“朕只是气恼,这金氏不成体统,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自己得不着半点益处,反连累朕失了面子。”

章回呵着腰,连连说是。至于万岁爷口中的面子,自然是丢在魏姑娘处了,可以找回来,无奈万岁爷不答应。所以这是个死局,要不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要不就成为万岁爷心头的坏疽。时候一长,但凡发作,金娘娘可就倒大霉了。

怎么办呢,章回也想不出什么好辙,没话找话般拉扯着:“要不让御膳房预备些小食,万岁爷用了再歇下?”

皇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什么时候睡前吃小食了?你要是没有旁的话可说,就退下吧。”

章回讪讪闭上了嘴,躬着身子行了个礼,从暖阁里退出来,严严关上了槅扇门。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皇帝一个人坐在南窗下,透过窗户纸,百无聊赖地望向外面的光景。

夜色浓郁,先前回来的路上起了雾,这会儿愈发厚重了。站班的太监隐入雾气里,连灯笼的光也缩减成拳头大的一团,没有了威势。

自觉心烦气闷,但自己也明白,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何至于耿耿于怀!一位手握生杀的帝王,因为今晚上经历了点波折,就闹了这么长时候的脾气……说出来多可笑!

不过再转念想想,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登上高位,收敛起狠厉,学会了韬光养晦。他骗过所有在他功成名就后接近他的人,以至于金纨素以为看透了他,弄出这点把戏,试图挟制他。

雕虫小技,也敢在他面前献丑!

他垂眼打量炕桌上堆叠的奏疏,无关痛痒的小事,司礼监批了红,但要紧的政务,太监们不敢做主,势必要送到他面前来。他登基五年,扭转了先帝时期的弊政,如今天下大定,就到了整顿吏治的时候了。

曾经著有功勋的那帮臣僚,受了太多优待,越来越放肆。就拿内阁来说,金瑶袀在首辅的位置上待得过久,逐渐形成了势力。权柄在手,试图牵制皇权,这种人决计留不得。

遇事则忍,这是登基初期的应对。菩萨心肠他使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让他们尝一尝雷霆手段。

古来帝王垂治朝堂,讲究推陈出新,因为只有新臣才会对你百般敬畏,如对天地。而老臣们,资历太深,太了解他的过去,他要的是“臣遵旨”,不是“想当年”。

翻开密折,蘸了朱砂,他在降罪金瑶袀的谏言结尾落了个“允”字。扎在心上五年的刺终于拔除了,好得很。

但视线漫游时,不经意被袖口上嵌着的一根头发吸引了。那发丝细软,在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上莹然生光,他探手把它捏起来,悬在眼前看了半天,又觉得隐隐恼火,不是那宫女的,还能是谁的!

狠狠扯断,扔到一旁,他下地转了两圈,既然无事可做,就早些上床歇着吧。可躺在床上又辗转反侧,十分地想不通。看来往后这永寿宫是去不得了,主子不知进退就罢了,连下人也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卑贱的宫女,张口就讨要贵人的位份,难道他后宫的贵人那么不值钱吗!

皇帝气得用力捶了一记床。

天子震怒,引发的后果让金娘娘招架不住。

金娘娘是富贵窝里出来的,自小没经历过磨难,遇见小事忧心忡忡直犯嘀咕,遇见大事,反倒不爱往坏处想了。

她觉得万岁爷既然翻了她的牌子,至少对她父亲还有几分仁慈。那晚自己虽然犯了糊涂,但万岁爷心胸宽广,总不至于因为她往床榻上送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因此记恨她吧!

提心吊胆,但强装镇定,她总在安抚自己,不要紧的,外面没有消息传进来,一切就如常。

她甚至还有兴致调侃如约:“算命的说得很准,说你小富即安,真有道理。”

如约笑了笑,顺嘴说是,心里却在斟酌,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

如果有可能,最好想个法子到御前去,但要进养心殿,又何其地难。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身上有几颗痣都得盘摸清楚,她顶着魏家女儿的名头,哪里经得住彻查。况且还有个余崖岸,他隐而不发,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唉,看情况,见机行事吧!中晌得闲的时候,她常会去后廊上坐一会儿,铜茶炊上的小太监巴结她,照例会给她奉上一盏香茶。

小太监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灶火,据说是金娘娘取的。灶火生得很机灵,见缝插针地和她闲聊,“魏姑姑,您如今是得脸的大宫女,宫里每年的端午节,大宫女都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这会儿离端午不远啦,要是有这打算,该让人给家里头报信儿,好及早上司礼监造册子去。”

如约听着,有些怅惘。要是真能和自己的家里人见上一面,那该多好。可惜她的至亲都不在了,和魏家人只打了个照面,第二天就进宫应选了,到如今连谁是谁都没分清,更没有应景儿见面的必要。

遂笑道:“才进来三四个月,这会儿就急吼吼要见家里人,显得拿大了。还是等明年吧,明年开春,我在永寿宫也待踏实了……”

嘴里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水妞儿喊:“如约,快来!外头传信儿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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