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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味瞧他阴阳怪气,也懒得和他兜搭,转身就往御膳房去了。

边上的小太监仰头问:“掌事儿,苏领班这是犯了忌讳了?”

康尔寿撇唇一哂,心道可不是犯了忌讳吗,有时候宁愿在皇上面前出馊主意,也别当着章大总管的面抖机灵。年轻人想冒尖,可着劲儿地讨好皇上,一不小心就坏了规矩。章回作为大总管,定你个扰乱圣心的罪过,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你就擎等着上北五所刷官房去吧。

摇摇脑袋,康尔寿悠着步子迈进门槛,正遇上章回从东暖阁里出来,他忙上前问:“主子今儿的奏疏批完了吧?夜里还忙公务吗?”

章回揣着两手,脸拉得老长,“这谁说得准,就算奏疏批完了,保不定还有旁的事儿。”顿了顿冷眼打量他,“你和苏味交情不错吧?”

康尔寿吓出一身冷汗来,“谈不上交情,不过一处当值,喝过两回酒罢了。大总管是不是有什么示下?您尽管说,我一准儿给您办得漂亮。”

章回也没兜圈子,直言吩咐:“苏味别搁在御前了,这小子心太急,早晚要坏事。你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别处去,也别太亏待,给他留点儿体面。”

康尔寿的脑子转得飞快,立时就给他找到了好去处,“前儿司礼监籍掌印和我说起,说南边古今通集库里缺个管事,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我瞧苏味正合适。”

所谓的古今通集库,主要作收藏功臣将领、藩王驸马等的敕封文书,以及京官外官的任命底簿。平时没什么要紧差事,无非按序整理和定期晾晒,苏味过去做掌事,算是明升暗降,正应了大总管口中所谓的“体面”。

章回负起手道:“就这么办吧,打发了完事。”

康尔寿虾着腰说是,心里何尝不明白,苏味在御前窜得太快,对大家都不是好事。章回这是留意上他了,自打先前送葬那一路,就不怎么待见他。有头脸的大太监也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往各处安插自己的心腹,苏味这一走,章回刚提拔的那个车轱辘正好顶了他的缺。原先御前还算三足鼎立,这么一来,形势可不就偏向章回那一边了,不论好歹,他还是御前不容置疑的大拿。

臊眉耷眼朝东暖阁眺望,那位主子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批奏疏也不挪步,就这么低着头,目光落在手里的书页上。可是这书页,足有一盏茶工夫没翻动过了,康尔寿冲章回谏言:“要不大总管进去劝劝吧,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章回没搭理他,大不了做好准备,今儿晚上熬通宵。

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远见,万岁爷这晚居然就是在南炕上度过的。

并不宽绰的地方,枕着引枕辗转反侧,看得御前老人儿也发愁——宫里这么多娘娘,仿佛全成了摆设,万岁爷看着她们的脸,每一张都能对应上外朝臣僚的老脸,说不厌烦,那肯定是假的。

其实作为皇帝,每年都有选秀,只要愿意,天下美色紧着他选,见得多了,任是九天玄女也不稀奇。然而这五年的采选,各处只选拔宫人,没有增加一位嫔御,也许冥冥中有定数,一切只为等待那个合适的人出现吧!

反正主子不好受,底下人也别想图轻省,老实在殿外站足了一晚,天亮嘴里起了老大两个口疮。

好在万岁爷行止如常,前一天的郁郁寡欢没有影响政事,照例召见了内阁,商讨秋后待办的事宜。

首先是处决金瑶袀,这事儿凉了有阵子了,内阁也怕上头消了火气,要改主意。于是存着心地敲缸沿:“金瑶袀虽罪孽深重,然新朝初建还是有功于朝廷的。皇上是旷古烁今第一仁君,若是看着老金往日的功勋……”

“功过便可以相抵?”皇帝幽幽反问,“他有功时,朕没有吝于恩赏,如今有罪,按律严惩,不应当吗?”

众人立时就明白了,低头应了声是,趁热打铁呈上了行刑的时日。

皇帝提笔蘸取朱砂,在奏疏上落了个“准”字。最后一笔写完,大学士们脸上方露出坦然的神情,可皇帝看着这些人,心下只觉好笑,一个个道貌岸然,铲除起异己来却毫不手软。这朝堂就是这样,或者说,天下人本就是这样。也许相较于他们,自己更胜一筹,否则又如何得心应手地,令他们皆为他用。

不过这些内阁大学士也不是吃素的,话题调换过来,就该关心皇帝的私事了。

大学士们孜孜谏言:“今年秋选,应选的良家子年龄及籍贯,是否可以适当放宽?皇上春秋正盛,合该扩充后宫,绵延子嗣。目下只有中宫娘娘有孕,且是男是女还未有论断,于江山社稷来说,恐有不足。大邺朝几代帝王都是子嗣繁盛,便是高祖,也尚有三子两女,皇上……”

“阁老也说了,朕春秋正盛,难道还担心子嗣艰难么?朕记得高祖不兴后宫,唯有皇后一人,只要人选合适,生儿育女自然水到渠成,朕都不急,阁老们又何必杞人忧天呢。”他笑着说,“朕反倒觉得,秋选非但不该放宽,更该取缔。每三年春,设立一次大选就够了,别让那些姑娘把大好年华浪费在深宫中。她们每日盼着圣宠,朕大抵是要辜负的……对她们来说,实在不值得。”

他说到最后,难免会想起那个人,言辞间也带了几分柔软。弄得内阁官员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这样一位杀伐决断的帝王,怎么忽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可殿外伺候的章回明白其中缘由,转过头望向外面潇潇的长天,心下也拿捏不准,这件事到最后会如何收场。

殿内还在议政,喁喁的低语,后来听不真周了。待到阁老们从里头退出来,差不多将近午时了,康尔寿忙于送他们出去,章回便入内探看皇帝,一面留神询问:“万岁爷,这会儿传午膳么?”

皇帝没应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章回不由愁了眉,生怕他心绪颠倒,回头要作病。

正盘算着想个法子,把余夫人召进宫来,错眼见皇帝从南炕上下来了,寒着脸道:“替朕备马,朕要出宫一趟。”

这一趟预备上哪儿去,还用问吗!

章回只得壮胆拦阻,“万岁爷,这青天白日的,您去不合适。”

皇帝蹙眉问他:“什么时候合适?夜深人静的时候?”

已然到了这个地步,阻止也没用了,章回思忖了下道:“余夫人已经嫁为人妇了,您这么光明正大见一个闺阁妇人,传扬出去不好听。必要的时候还是得遮掩遮掩,不单为着您,也是为着余夫人的名声。”

皇帝站在那里,极力压制住立时就出宫的念头,咬牙说好,“那就再等等,等到太阳落山。”

可是这盛夏的白昼,似乎尤其漫长。他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树影慢慢偏移,总也等不着它投在东墙上。

好容易到了傍晚,天顶弥漫起厚厚的云层,前一刻还晚霞满天,后一刻太阳忽然不见了踪影。

天色暗下来,他的心头也沉甸甸地。今晚无星无月,像他未知的情路。其实去见她,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他就是有这强烈的渴望,想见到她,哪怕只是无言地对望,也要见到她。

可能真的疯魔了,但那又怎么样。这大邺的江山原本不是他的,最后不也落进了他手里吗,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吸口气,浑身都是痛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几个时辰的。

终于夜一点点深了,换了身便服赶往东华门,门上早就停着一辆马车。他借着夜色掩护,默然坐进了车舆里。

马车跑动起来,车外刮起了风,伴着车轮滚滚向前,风声有渐大的趋势。

天地间好黑啊,车辕上挂着灯笼,蜡烛在风间摇曳,火旗噗噗地,随时有熄灭的风险。

还好离得不远,马车不久抵达了白帽胡同。为了避嫌,找了个小岔路,挨着墙根儿暂时停靠下来。

然而忽来一阵近乡情怯,分明离得很近了,不知为什么又犹豫起来。皇帝坐在车内,心头七上八下,万般不是滋味。

章回看得出他的彷徨,向内回禀:“爷稍待,奴婢去门上传话。反正已经来了,无论如何要见一见。”

车厢内悬着的一盏小灯晃悠着,照亮皇帝的眉眼,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无声地点了点头。

章回跳下马车,压着帽子往余府大门上去。走上一程回头望,车舆内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余车辕前挑着的一盏灯,无力地散发着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