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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看来是真没有转圜了,万岁爷打定的主意,绝无更改的可能,纵然是章回这样伴他从小长大的人,也不能再行劝解了,闹不好会引火烧身的。

章回说是,无非替他张罗好一切,扫清前路。

皇帝的乘辇,自然排场极大,极为隆重。虽说已经尽量规避张扬,却也仍是随行护卫者十四五六,穿着清一色的油绸衣,穿雨涉水进入白帽胡同,把这窄窄的巷子塞得满满当当。

章回高擎起伞,上前接应皇帝下车,天色到这会儿是完全黑下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星子混着萧瑟的风,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门房上的小厮起先没察觉,正和闪嬷嬷闲谈。冷不丁朝外一看,才发现黑压压一个队伍到了台阶前,吓得他险些咬着舌头。

来人这样的气势,再瞧侍奉在边上的大太监,仔细一打量,心头咯噔一下子,这不是那晚来传话的立早章吗?

这会儿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心慌意乱忙跪下磕头,只要没有示下,连信儿都不敢往里头递。

终于那大太监发了话,“内院传话的人,起来引路。”

闪嬷嬷踉跄站了起来,哆嗦着俯身,“奴婢、奴婢引贵人上前厅……奴婢这就让人通禀太夫人……”

皇帝道:“不必惊动太夫人,朕只要见你们少夫人。”

余府上的人都咋舌,但没有一个敢置喙。闪嬷嬷战战兢兢说是,“奴婢这就引路,请皇上随奴婢来。”

顺着抄手游廊往内,曲径通幽直达垂花门。章回在门前站定了,再往里头,就不该是他去的去处了。

闪嬷嬷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还要继续往里头引,被章回一把拽了回来。

皇帝举步进了内院,闪嬷嬷愕着两眼目送,半晌呆呆望向章回。

章回对插着袖子,背靠向朱红的抱柱,凉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退下吧。”

闪嬷嬷如蒙大赦,忙慌慌张张地跑了。

回到门上,抚胸说:“天爷,那是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进内院见少夫人了?”越想越不对劲,虽说不该胡乱揣测,可还是忍不住往那上头想。

小厮臊眉耷眼直咽唾沫,“赵嬷嬷已经往老夫人院儿里传话去了,看看老夫人怎么个说法吧。”

然而能有什么说法,老夫人得知了消息,怔怔坐在那里,脸上无喜也无悲。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发报信儿的婆子,“知道了,你下去吧。”

涂嬷嬷为难地望着她,皇帝行事愈发出格了,无奈又是这样一尊大佛,谁又敢得罪他。可小老爷过世还没满一个月,虽然早就发现了不对劲,虽然早有了准备,但老夫人心里的惨痛,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能囊括的。

“时间太急了。”余老夫人木着脸,忽然说,“我原想着,等元直办完这趟差事回来,就劝他和离的,可他等不及,说走就走了。早前我听说金娘娘把她送上过龙床,就知道这事不妙,可元直吃了迷魂汤,一门心思要把人娶进门。也怪我含糊了,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好待人家,人心总是肉长的。可我万没想到,宫里这么不依不饶,有夫之妇也还是日夜惦记着,叫人怎么处?这会儿可好,元直没了,还没出月,就大夜里登门了,传出去成个什么话。”

涂嬷嬷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那是皇上,不是寻常爷们儿。”

老夫人说是,“咱们还得感恩戴德呢。”一壁说,一壁垂眼看怀里的孩子,“不过为着清羡,咬碎了牙我也得忍着。元直虽没了,咱们还得图后计,不能让族里那些人来吃绝户。这事儿……虽窝囊了点,但只要人还在我们余家,就偏颇得不多。”

涂嬷嬷听了,着实感慨老夫人的不易。一辈子起起伏伏经历了那么多,已经修炼出了钢筋铁骨,再大的委屈也能往肚子里咽。

清羡还小,不懂那些,仰着头问:“祖母,什么是吃绝户?”

老夫人娓娓告诉他:“就是家里没男丁了,没人支撑门户。家业传续不下去,旁支的那些族亲打咱们的主意,把祖母赶出去,露宿街头。”

清羡“呀”了声,紧紧抱住老夫人的胳膊,“我陪祖母一起出去。”

老夫人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咱们都不出去,清羡是男丁,咱们家不是绝户。”

静下心来,翻开书页接着教孩子读书,隔壁院儿里的事就装聋作哑,不要去过问了。儿子都没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老夫人是明白人,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把清羡好好抚养长大,保持这门头不倒,才是顶要紧的。

那厢皇帝站在廊子上,静静看小佛堂里的人拈香擦灰。供桌上的两盏烛火跳动着,照出她窈窕的身段,因是孀居,穿着素色的褙子,腰身掐得瘦长,看上去人很单薄。

可就是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那么大的本事,搅得他方寸大乱。他狠狠盯着那背影,很想知道她现在转过身看见他,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她已经察觉他什么都知道了吗?也许她对叶鸣廊说的那些,是她最后的试探。但那又如何,各自心知肚明,不妨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要她愿意敷衍,他就愿意配合。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卑微,一步步泥足深陷,哪怕知道她在骗他,他也愿意徜徉在美梦里,不想清醒。

可她这次委实是伤了他的心,为什么她的执念那么深,深到不惜伤害自己。他在乎的并不是她的完璧之身,在乎的是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哪怕只有些微的一点喜欢,也不至于这样不惜代价地利用他。

想明白了,也看透了,他知道她心里憎恨他,由恨转爱,没有那么容易。可他偏要强扭,即便得不到她的心,也要把她禁锢在身边,除非她死或是自己死。

提起织金的曳撒,他举步迈了进去,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方才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她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平静如深海,只是轻轻道一句:“你来了?”

他忽然五味杂陈,没有故作的意外和惊喜,对方的举动都在自己预料之中。某些真相紧贴在窗纸上,只要轻轻一捅就破了,可谁都不愿意伸出手指。

他调转视线,看向神龛里供着的牌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就蹲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而那个要他命的人却在给他敬香,细想起来莫名讽刺。

“死人的灵位应当送进祠堂,摆在生人的院子里不合规矩。”他启唇撂下一句话,“搬走。”

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即便左右没有御前的人,他也照样可以摆布在场的下人。

他天生有种威慑力,说出来的话,谁敢置若罔闻。边上的闻嬷嬷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神龛里的牌位撤了下来,期期艾艾的唤了声少夫人。

如约并未阻止,淡声道:“依着皇上的意思行事,叫人去开祠堂的门,仔细把神位包好,别淋了雨。”

闻嬷嬷说是,退到小佛堂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如约一向不喜欢跟前有太多人,因此这院子一到入夜就冷冷清清,唯剩院门上守院的两个婆子。但因皇帝一来,连守门的都被遣走了,所以这漆黑的雨夜里只剩他们两个,在这小佛堂上各怀心事地对峙,彼此谁也不肯服软。

皇帝看着眼前人,他早知道她的来历,也料准她不可能和余崖岸圆房,那天放她回去都是试探,试探余崖岸是否会违逆他,也试探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情。结果他输得一败涂地,他盘弄得了满朝文武,却唯独料不准她的心。

如果她反抗再激烈些,甚至只要喊一声救命,安插在余府的人便会冲进去解救。可她没有。为什么后来杳无声息了?因为她是自愿。

当时他震怒,没有往深处去想,等她有意透露给叶鸣廊时,他才惊觉她居然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脱她的算计。

现在,两下里虎视眈眈,她想印证的事实都印证了,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不用阳奉阴违了。但不知什么缘故,谁也没有再进一步,他舍不得感情,她舍不下伪装。

叹了口气,他还是向她伸出了手,“朕冒雨到访,夫人不高兴吗,怎么也没个笑模样?”

她的唇角方仰起微微的弧度,“臣妇被皇上惊着了,深更半夜直入内宅,实在不合礼数。”

他一哂,“礼数,是用来束缚庸人的。朕是天下之主,要是被这些繁文缛节所累,那这个皇帝当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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