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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宫里的那个人却如坐针毡。他洞悉她的一切,她在做什么,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是她当下的悲喜,他都知道。他本以为自己晾着她,至少会让她有些彷徨,她不是一心惦记着要他的命吗,为什么接下来居然按兵不动了?

可她起坐如常,并不挂念他,仿佛他只是个供她消遣的玩物,用过了,撂在一旁。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始乱终弃,这鹰熬到最后,熬的竟是他自己。

朝政也有些疏懒了,内阁连着三日要来奏请,他都让人推说圣躬不豫,不见那些大臣。

他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养心殿前转悠,唯一关心的就是她的动向。探子半个时辰一报,大抵都是夫人带着孩子游玩,夫人教孩子临字帖等等。

他站在鱼缸前喂鱼,越是细听,越是忍无可忍。手里的盒子猛地砸在地上,细细的鱼食儿滚了满地,“什么孩子!哪里来的孩子!不过是个过继的螟蛉子,居然当起宝贝来!”

汪轸瞠着大眼睛,惶恐地望向章回。章回只得壮胆儿上前劝慰:“万岁爷,夫人过得怪苦的,这孩子能引着她散心,其实是好事儿啊。”

“那朕呢?”他背靠着抱柱,颓然说,“朕不值得她思念,朕对她来说,比陌生人还不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女人。”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人不像物件,想要就能得到。人心不可控制,最让人悲伤的是,她连敷衍好像都懒得敷衍了。

章回也不知该怎么替主子宽怀,扫了汪轸一眼。

汪轸立刻意会,“万岁爷交给奴婢一样东西,奴婢替您给夫人送去,夫人立时就会惦念万岁爷的。”

可皇帝也有他的骄傲,转开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几时。”

结果就是忠勇公夫人浑然不觉,照旧慢条斯理悠闲度日。而万岁爷这头已经被架在了火上,他不得安生,底下听令的人也不得安生。

汪轸在御前战战兢兢一天,到了晚间人都要累瘫了。好容易盼到换班儿,刚想松快松快,章回就给他下了令,“你上锦衣卫衙门去一趟,和叶指挥说,万岁爷让他帮着开解余夫人。”

汪轸茫然,“叶指挥和余夫人有交情?让叶指挥开解她什么?”

章回说:“你小子犯浑,我哪儿能知道!只说让叶指挥出面斡旋斡旋,你把话传到,叶大人自然明白。还磨蹭什么,赶紧撒丫子!”

汪轸摸了摸后脑勺,忙提起袍子往南边赶,到了午门上一打听,说叶指挥上东厂议事去了。他只好又拐个弯儿进内阁大院,东厂在文华殿这一片没有专设衙门,但因掌着批红的权,诰敕房和制敕房都归他们管,寻常和锦衣卫议事也在那地方。

进了院门,看见那群板着脸的豪太监往来,司礼监和宫内太监是两码事,司礼监的人能在御前任职,但御前的人想进司礼监,却难如登天。

也只有章回这样的大总管,在这些人眼里有些体面吧。像汪轸这种小小的领班,进了这里简直犹如猢狲到了西天佛祖座前,卑微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檐下经过的人站住了脚,“哪个职上的?”

汪轸忙上前弓腰,“御前的人,带了万岁爷的令儿,来找叶大人。”

对方“哦”了声,粗声粗气让等着,转身进了诰敕房。

汪轸朝里面探看,见堂上几个人坐着,正含笑说话。叶鸣廊在列是肯定的,但坐在对面的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司礼监新任的秉笔太监。籍月章近来不怎么管事儿了,好些公务都交底下人处置,这位秉笔大有取而代之的劲头。

汪轸曾经听康尔寿说过,那是东宫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当时就感慨:“了不得,这样的人都能进东厂,上头不查他的家世出身?”

康尔寿道:“谁让司礼监那帮人的学问不如他。都给净了茬了,不怕他反天。早前武后还重用上官氏呢,你敢说武后不英明?”

汪轸耷拉了脑袋,心道果然英雄莫问出处,有学问就是好,会弄笔杆子,不知多了多少升发的机会。

再朝里头瞅一眼,姓杨的侃侃而谈,那种舒称的模样,就跟司礼监是他家开的似的。叶鸣廊呢,想是因为东厂逐渐压了锦衣卫一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锦衣卫里头得力的人,逐渐都给抽调到东厂做番役去了,锦衣卫的千户成了东厂的档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岁爷需要一个衙门和锦衣卫分庭抗礼,这会儿是还没得力的人补上,假以时日,东厂的人员还会变动,到时候还由不由杨稳弄权,就不好说了。

汪轸脑子里胡乱琢磨着,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他跺了跺脚,一股刺麻的感觉蹦上了小腿肚。

堂上的叶鸣廊得了御前的消息,从议事房退了出来,“万岁爷什么示下?”

汪轸把章回的话重又复述了一遍,原还巴望着叶鸣廊也摸不清头脑,最好和他再商议商议,可惜没有。人家一听就明白了,除了眉目间有一丝为难,倒也没说旁的。

汪轸问:“叶大人,您这会儿就过去啊?”

叶鸣廊迟疑地看看天色,这么晚了,跑到人家府上拜访,实在不合礼数。但既然领了命,就不容他推辞了,只好硬着头皮赶到白帽胡同,向门房递了名刺,说求见少夫人。

其实心下也忐忑,担心她未必愿意见他。他把内情透露给了皇帝,她唾弃都来不及,真能听他的劝告吗?

他是做好准备的,大不了无功而返,没曾想她并未回避,让人把他请到前厅奉茶。

她来的时候,左右的人都退尽了,只剩她单刀赴会。见了面淡淡一笑,“指挥使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叶鸣廊很难堪,干涩道:“不过是奉命……你很怨我吧?”

她倒也爽直,坦然道:“确实怨。早前你放了我,我一直拿你当恩人看待,什么事都不瞒着你。却没想到,你转头把我给卖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父亲的。”

他垂首轻叹,“我食君之禄,护佑皇上安全,是我的本分。我知道你怨怪我,但也请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自以为身世足以瞒天过海,上头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让屠暮行处置魏家人,不该留活口,活人管不住嘴,稍加打探就无所遁形,你能瞒得了谁?”

如约恍然大悟,困扰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果真是魏家这头出了纰漏。可她并不后悔,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要是为了彻底隐瞒,把魏家一门赶尽杀绝,那和余崖岸还有什么分别。

抬眼望向他,她无谓地牵了下唇角,“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他说不是,“我是奉命来做说客的。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前前后后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你还不打算收手吗?之前我就劝过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些权贵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现在一步一步泥足深陷,想脱身也不能够了,既报不了仇,也保不住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听完了,脸上浮起嘲讽的笑,“你不懂意义何在,因为你们都是执刀的人。我的全家,连刚满月的孩子都被杀了,多少个日夜我梦见他们满身血污站在我面前,我要是无动于衷,还是人吗?可你们呢,都劝我看开些,我怎么看开,他们是我的至亲啊!你们也知道杀尽妇孺天理难容,所以你们变出一个孩子来,谎称他是今安,想来糊弄我,你们才是最可耻的!”

叶鸣廊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语重心长道:“生于帝王家,本就是罪孽,要活下去,就得舍生忘死向上爬。我知道一切祸根都在晋王夺位上,但你可能从来没想过,他若是不夺位,死的就是他。如今他上位了,上位者不屑于诉说自己的境遇,但他对你的心是真的。你何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补偿呢,人生已经这么艰难了,往后走得平顺些,不行吗?”

如约沉默了良久,在他以为她会有所动容的时候,凉声说不行。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横竖我的来历你们都看透了,一刀杀了我,这事儿就了结了。可要是不杀我,我势必在慕容存心上钻两个窟窿,就算你叶大人有三头六臂,也阻止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