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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将将显露出要冷下去的征兆,正房这边就把地龙烧起来了,不止地龙,连同暖炉跟火盆也?一并安置上了。

以至于到了午后,乔翎不得不悄悄问一问姜迈:“是不是有些闷热,要不要我?开一点窗户?”

姜迈躺在塌上,半阖着眼睛,说:“好。”

乔翎便起身到窗边去,伸手将窗户推开一线。

七日之前,姜迈就不肯再吃药了。

徐妈妈柔声去劝,他只是摇头:“我?从落地到现?在,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药,吃够了,真的够了。”

乔翎在旁,就说:“他既然不想?吃,那就别?叫他吃啦。”

徐妈妈踯躅再三,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老太?君知道了,也?是默然,良久之后,才艰难地吐出来一句:“随他的心意?去吧。”

乔翎一直都想?去寻北尊,只是几次去问,中朝那边都说北尊不在京中。

她想?再去碰碰运气,却被姜迈叫住了:“你不要走。”

他说:“就在这里?陪陪我?吧。”

乔翎蹲下身去,靠近他耳边,轻轻说:“我?有个办法,或许……”

姜迈看着她,微微摇头:“中朝也?好,宁国公府也?好,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这里?陪陪我?吧。”

乔翎若有所?悟,忽然间难过起来。

……

姜迈卧病,无力起身,精神看着倒是还好,与人寒暄言语,也?算是如常,只是每日睡得时间久了一些。

因这缘故,原就宁静的正院,更显得安寂起来。

侍女们犹豫着要不要把挂在廊下用来听声音的鸟雀提走,怕它们叫嚷起来,吵了国公安宁。

乔翎叫她们别?去动:“他喜欢听鸟叫声呀。”

姜迈不能出门,乔翎也?就不再出去,默默地陪伴在塌边,坐在垫子?上打络子?。

有时候来了兴趣,也?念书给姜迈听。

姻亲故旧们听到消息,不免要来登门,乔翎随从姜迈见了两回,看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跟人说话,就觉得没有意?思,使人去传书梁氏夫人,请她代为接待了。

梁氏夫人自无不应。

姜迈知道了反倒笑?了。

他咳嗽着说:“哪有这样的?人家是专程来看我?的……”

乔翎说:“真的有心人,不会在意?的,无心之人,纯粹来走个过场的,又?何必介怀这个过场到底怎么走?”

姜迈声音软弱,低低地道:“像是我?们太?太?,能做出的事情呢。”

乔翎悄悄问他:“你有没有想?见的人?我?替你安排去。”

姜迈凝神想?了想?,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说:“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顿了顿,又?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倒是有些想?见一见姨母,只是这必然要叫她伤心,还是算了。”

乔翎说:“好,那就谁都不见,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坐在床边,虚握着姜迈的手。

虽然卧床不起,但他的手仍旧是温暖干爽的。

两颊瘦削了一些,但仍旧是好看的。

姜迈掀起眼帘来,目光稍显怅惘地看着头顶的帐子?,徐徐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见一见我?的母亲……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故去了。”

“姨母待我?很好,徐妈妈告诉我?,她们姐妹二人生?得相像,有时候见到姨母,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乔翎道:“她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姜迈淡淡一笑?,却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神情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除了我?的病之外,周遭倒都是好消息。”

“听说,真宁表妹考取了入学考试的头名,珊珊同柳相公的孙儿,也?要订婚了……”

“阿翎。”他头一次这样称呼乔翎,原本这该是个昵称的,只是这会儿头一次叫出来,倒是显得格外郑重了。

姜迈温和地叮嘱她:“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姨母和姑母,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歉疚,既然是喜事,怎么能不去庆贺?”

“真宁好容易脱离了英国公府,国子?学的入学头名,这是多高的荣耀啊,而对珊珊来说,订亲也?是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大日子?,不能敷衍了事的。”

乔翎应了下来:“好,我?去同她们说。”

姜迈见她应允,便放下心来,思忖一会儿,又?说:“好啦,此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回,乔翎听完,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难道你都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姜迈说:“你怎么会在‘此外’里?呢。”

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浅淡又?温和的笑?容来,微露思忖之态,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只是最后,姜迈还是放弃了那些过于复杂的辞藻,毫无修饰地告诉她:“等?待你上京,到越国公府来,一定要见一见你——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乔翎眼眶发烫,喉咙酸酸地看着他,鼻子?连吸了好几下,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姜迈!”

姜迈温和地注视着她:“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啊,阿翎……”

乔翎哽咽着说:“你不要叫我?阿翎,这么叫,感觉好陌生?!”

姜迈因笑?意?而咳嗽了一声,继而微微喘息着,从善如流:“好的,好的,都听老祖的。”

乔翎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懊恼地停下。

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但要真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是某种将来回想?起会悔恨万分的暴殄天物。

可是,说什么呢?

乔翎低下头,闷闷的,埋脸在他掌心。

姜迈侧着身子?躺在塌上,一只手被她脸颊埋住,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发顶。

如是室内安寂许久,他忽然间稍显迟疑地问了句:“如若有来世的话……我?们继续做夫妻,好不好?”

乔翎不假思索地应了:“好!”

姜迈似乎笑?了一下,大松口气的样子?。

紧接着,乔翎听他轻轻说:“帮我?把放针线的笸箩拿过来吧。”

先前她在房里?打络子?,笸箩就放在不远处的小?案上。

乔翎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起身,将笸箩端了过来。

却见姜迈手撑在塌上,艰难地坐起身来。

乔翎随手将笸箩搁在塌上,赶忙去扶他:“你要做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来帮你!”

姜迈微笑?着很轻地摇了下头,靠在软枕上坐稳身体,伸手从笸箩里?寻了一团红线出来。

他温和询问乔翎:“可以吗?”

乔翎会意?地伸手过去:“怎么会不可以呢?”

姜迈因而又?笑?了一下,缓慢地,有气无力地从线团上抽出一根红线,将其绑上了乔翎的手指,继而回过头去,循着线头,连同自己的手指也?一并束缚住了。

自己往自己的手指上绑红线,原就是个有些费技巧的活计,偏他此时气力衰弱,原本稍显麻烦的事情,就显得更加困难了。

乔翎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要开口代劳,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将两人的手指用一根红绳绑定。

姜迈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肤色雪白,红线系在他指间,分外显眼。

乔翎忍不住夸了一句:“很好看!”

姜迈笑?了笑?,肩膀向下低了一低,乔翎便明白过来,伸手将他搀住,扶着他重新躺了回去。

姜迈说:“谢谢你。”

乔翎下意?识道:“这有什么嘛。”

下一瞬,却见姜迈伸手到她面?前去。

她稍显懵懂的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姜迈将手掌合上,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往笸箩里?去握住了剪刀。

乔翎起初尤且茫然,见他将剪刀探到自己手指前的时候,终于明白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怔住了。

姜迈动作轻柔又?坚定地将绑在她指间的红绳剪断了。

他有些疲倦,但神情仍旧是从容又?温柔的:“我?命不久矣,但我?们老祖还很年轻呢,这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乔翎为之愕然。

回神之后,倏然间泪如雨下。

……

越是到后边,姜迈昏睡的时间就越多。

老太?君知道有些话梁氏夫人这个继母没法说,只能由她去开口:“能用上的东西,也?该早点置办着了,免得真的到了时候,措手不及……”

梁氏夫人低声说:“先前几回,早被备着呢,现?下也?只是再添补一些,也?就是了。”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说:“给裕哥儿告假,这段时间,暂且就别?出门了。”

梁氏夫人应了声。

作为婆媳,她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但是又?因为一个共同的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的生?活着。

当年,也?是她们一起,送走了老越国公。

那是老太?君的亲生?儿子?,是梁氏夫人的丈夫,当年的伤心或多或少被时光冲淡,但再如何光阴荏苒,也?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现?在,她们又?即将一道送走姜迈。

婆媳俩稍显悲哀的缄默片刻,终于各自忙碌去了。

……

乔翎经历过生?死,也?曾经见证过别?人的生?死。

但是,这却还是她头一次经历并见证如此平和的死亡。

红绳绑了又?散,那之后又?过了数日,终于有一位紫衣学士登门了。

越国公府本家的人,除了二叔远在地方,难以归来,老太?君、梁氏夫人、姜二夫人、姜裕,乃至于姜二夫人尚且年幼的独子?,都齐聚在了正院里?姜迈的病床前。

太?常寺的官员单独设了一张小?案,跪坐在旁边,等?待记录当代越国公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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