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同行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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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辞的眼睛低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有个人对我穷追不舍,你要帮我,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他慢慢说道。
谢玉珠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原来您真的是在躲仇家啊?是谁在找您?他要干什么,要杀了您吗?”
温辞斜了谢玉珠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闲事。”
十七岁的谢玉珠瞅着面前这两位百岁老人,悻悻地闭嘴。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波三折的重逢后,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居然隔着二十年的龃龉和“杀身之仇”的传闻,暂且握手言和,共同出发去寻找魇兽了。
温辞当晚便借着魇术之力带她们离开宁州,仿佛要快刀斩乱麻,早办完事儿好与叶悯微再次分道扬镳。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朝北边儿去,打探魇兽的消息。一到晚上,温辞手上那白日里静默无声的铃铛就开始叮当作响,从梦魇里召出的神奇玩意儿纷至沓来。他晚上几乎不合眼,便是不用魇术的时候也不睡觉,仿佛已经日久天长习惯如此。
而一到白天,温辞就会昏昏沉沉,直到太阳落山之前都精神不振,到处寻地方趴着或者躺着补觉,永远也睡不够似的。
叶悯微则全身心投入对“万象森罗”的研究中。她摆弄视石弄出了个功用,可以从中看到灵器的脉络构造,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要知道虽然万象森罗是个未完成品,却有数十个术法的灵脉图交织在其中。叶悯微开始自学成材——现在的自己学习以前的自己,试图成材,忙得不亦乐乎。
客栈里,大中午的谢玉珠着急忙慌跑到温辞的房间:“巫先生巫先生!我师父她在地上来回打滚!叫她也没回应!师父是不是魔怔了!”
温辞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闻言头也不抬:“她算不出来犯头疼了。”
“那我……”
“把桌子板凳架子瓷器搬远点。”
温辞摆摆手不说话了,言下之意是——让你师父撒开欢儿地滚,你也有多远滚多远别烦我睡觉。
谢玉珠忙不迭地跑走。
傍晚的时候谢玉珠又来了:“巫先生巫先生!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但是师父还在算,我怎么叫都不应!”
温辞摸了摸口袋,扔出一本书来:“从里面挑一题,最难的,在她耳朵旁边念。”
谢玉珠捧着这本数术书,又忙不迭地跑过去她师父的房间。
一打开门,叶悯微果然正戴着视石,聚精会神地望着万象森罗,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上上下下来回划,也不知道在算什么。要是多住几天这木头怕不是要被她划个坑出来。
谢玉珠围着叶悯微转了一圈,叫了几声又没有得到回应。她半信半疑地打开书,在眼花缭乱的题目里选了一道长的。
“今有均赋粟:甲县二万五百二十户,粟一斛二十钱,自输其县;乙县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二户,粟一斛一十钱,至输所二百里;丙县七千一百八十二户,粟一 斛一十二钱,至输所一百五十里;丁县一万三千三百三十八户,粟一斛一十七钱,至输所二百五十里;戊县五千一百三十户,粟一斛一十三钱,至输所一百五十里。凡五县赋输粟一万斛。一车载二十五斛,与僦一里一钱。欲以县户赋粟,令费劳等,问县各粟几何?”
叶悯微终于听见了,她手指划动的速度稍慢一刻,便开口答道:“三千五百七十一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五百一十七、二千三百八十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六十、一千三百八十八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七十六、一千七百一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一千三百一十三,九百三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五十三。”
谢玉珠瞠目结舌,心说这是算的吗?不……这是人能算的吗?她师父该不会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吧?
就在她愣神的一刻,突然有身影从她身侧而过,铃铛声音清脆作响。那花蝴蝶般的彩色身影一步跨上桌子,伸手抓住叶悯微的肩膀向后压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二人同时倾倒。
叶悯微仰面落地,白发散了一地,眼神迷茫地落在身上之人的脸上。
谢玉珠大吃一惊,难道梦墟主人终于决定报仇雪恨,对她师父痛下杀手了?
只见温辞半跪在叶悯微身侧,驾轻就熟地摘掉她的视石:“算够了没?要走了。”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再算一炷香。”
温辞明显是半点儿也不信,冷笑道:“一柱香?你算一柱香就能停下来?骗谁呢?快起来!”
他经验丰富,说罢干脆利落地起身,叶悯微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眼可惜地拿起万象森罗。
温辞走过僵立在原地的谢玉珠,轻描淡写道:“看见了吗,以后要这么叫醒她。”
谢玉珠僵硬地点点头。
温辞迈过门槛走进廊上的暮色中,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中,便有一只舟乘风而来,晃晃悠悠地停在栏杆边的树梢上。
他一撑栏杆,干脆利落地翻过去站在小舟中,转头看向后面的两个人。
“上来吧。”
谢玉珠啧啧赞叹着,奔过去翻过栏杆,站在那漂浮在暮色里的小舟中。楼下传来感叹声,有人在小声议论,这是什么神通,又有人提起魇师这样的字眼。
叶悯微穿好斗篷走到廊上,神情仿佛梦游一般,慢慢地撑着栏杆坐上去。
温辞皱起眉头,朝她伸出手,暮色里手指泛着冷光,指间铃铛叮当作响。
“回神,快上来!”
叶悯微握住他的手跳进小舟里,她落在船上的瞬间,小舟便一个旋转,朝着天际而去。
谢玉珠坐在小舟里,只觉风声凛冽地在耳边吹过。夜色深沉又浓郁地在头顶铺开,人间烟火邈远不可见,星辰仿佛砚池里的珍珠,她们在云海中航行。
小舟前方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叶悯微坐在船侧而温辞站在舟头。
谢玉珠撑着脑袋看着他们,他们把月亮剪出两个轮廓清晰的黑影,风吹得白发与彩衣交织,他们并不交谈,唯有铃铛声轻灵。她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昆吾山上的两人。
谢玉珠头脑放空,漫无目的地想着:梦墟主人和传闻中也是大不一样啊。
当然梦墟主人神出鬼没,关于他的故事比叶悯微还要稀少,这个人在传闻中的形象,唯有神秘二字。
便是去梦墟三十二重梦境里学成魇术的魇师,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传说第三十二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本人的梦境,只有闯到那里才能见到梦墟主人。
按这么说,除了从前的叶悯微,世上也就那只留下个名字的“苏兆青”见过梦墟主人了。
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梦墟主人,但人们按照对世外高人的传统印象,给他虚添了许多脾性。说他超脱红尘与世无争,又说他三头六臂翻云覆雨,一会儿听起来像菩萨,一会儿听起来像妖怪。
从前的叶悯微在人们口中的形象也是如此,或许更像是菩萨一些。一朝风云变幻,叶悯微成了“妖怪”,那被她“杀死”的梦墟主人,便盖棺定论成了菩萨。
谢玉珠摇摇头,感慨地想:结果大家都是凡人而已嘛,宗师也不例外。
这位梦墟主人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放着好好的宗师不做,乐意隐姓埋名去做伶人。他伶牙俐齿肝火旺盛,每每对她师父冷言冷语,仿佛仇恨难消。
可若说温辞真的与她师父有什么深仇宿怨,除了不替她师父澄清杀友谣言外,他却一直在帮她师父。
巫族人长寿,生长与衰老都非常缓慢,温辞如今应该有百岁,看起来却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那么当年在昆吾山上她师父第一次看见温辞时,他外表大约只是个孩子,然后在后来的数十年里,他从孩子模样长成少年,再成年。
也不知道他们这前前后后相处的五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玉珠她娘曾说,至亲至疏夫妻,温辞和叶悯微虽不是夫妻,但关系也是这般微妙。
至亲至疏,菩萨妖怪,挚友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