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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学宫的夜晚属于魇部的学生们。

自夜幕降临、明月初升开始, 整座学宫中便有无数魇物在其中游走,惹得灯笼摇晃,行人惊动。有人高喊道:“早说了魇部晚上只能在西庭活动, 这又是谁跑出来了!”

魇部的首师温辞坐在亭子里, 倚着美人靠。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 没有一点儿要管教自家学生的意思。

他手上拿着闻人歆给的那面镜子, 抛上半空,再接住,再抛上半空,再接住。

空中铜镜的光芒闪烁。

也不知道几个来回之后,他最后一次接住那面镜子。镜面朝上映着月光冷冽。他终于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入指尖。

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铜镜上, 温辞手背上的铃铛开始叮叮咚咚地清脆作响, 如同筝鸣琵琶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从温辞的身后显现, 它缓缓迈步走到温辞身边,月光下皮毛泛着波光一般的银色。这魇物如同将它召出的主人一样,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那铜镜不放。

铜镜泛起蓝色的光晕,在温辞手中挣动, 仿佛有所感应。

镜面混沌, 挣动强烈,仿佛有东西就要破镜而出。

温辞眼底映着铜镜上的光芒,铜镜在他的眼中不断颤动, 银光闪烁, 却刺耳至极地滋啦一响,继而静止不动。

明月依旧高悬, 学宫依旧充满魇物,世间依旧热热闹闹, 什么都没有改变。

银白月光之下,温辞沉默良久,将手搭在魇术召出的白虎上。他捋着它的毛道:“我就知道,不能总相信那群小鬼。”

他翻了翻这面镜子,补充道:“不过他们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也是厉害。”

他建立魇理之学不过二十几年,学生们都还年轻。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现像叶悯微一样聪明的人,又或者经过多少代人,才能研究透魇术和众生识海,找到让她回来的方法。

温辞安静片刻,然后把镜子揣进怀里。他拍着身旁那只白虎,撑着额角道:“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跟她置气了。”

“她说什么我信什么不就行了?这样我们满打满算,还能当一年的爱侣。”

“结果我们做了五十年的朋友,二十年的仇敌,一年多的同伴,竟没有能真正做一天的爱人。”

温辞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觉得荒唐,转眼看向那白虎漆黑圆润的眼睛,嘲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便是对谁说起我们百年来的故事,谁都要觉得我们俩病得不轻吧?偏偏是我们两个病得不轻的人,碰到了一块儿,病到了一起去。真是货真价实的孽缘。”

这只才出现不过几个时辰,活不过一晚的魇物白虎自然参不透人情世故,黝黑的眼睛转了转,下一刻便被温辞压得低下头去。

温辞胳膊肘都支在白虎头上,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是在心想事成之地太开心,研究得忘乎所以,不想回来了吧?”

“我当时是不是不该说我等她一辈子?我就该说只等她两三年,让她心中觉得紧迫,急着出来找我。”

宫里学生、先生还有魇物和灵器的声音喧喧嚷嚷,热闹遥在远处,这座亭子的寂静被包裹在热闹之中,无人打扰。

温辞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目光投在遥远的某处,低低道:“叶悯微,你听见了吗?我在怀疑你,我在冤枉你。快回来跟我解释,说你并非如此。”

“你再不回来我真要去找你了,到时候成了那老头子的人质,你可别怪我。”

温辞自言自语,语气戏谑,自然无人应答。他伏在白虎背上,看明月慢慢升至中天。

万籁俱寂中,他终于叹息一声,直起身来理理衣服,领着他的白虎走下台阶去。

“走吧,去上课去。”

温辞的身影消失在亭子外的石阶尽头。

魇部的学生们都知道,温首师的课常开在后半夜,想要上他的课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或者和他一样——作息颠倒。

待太阳升起来时,天下学宫的钟声敲响,又是新的寻常的一天,同过去二十七年里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温辞如今虽常住天下学宫,但是若天下有什么好节庆,往往也是不肯错过的。于是他的课排得很是松散,没多久便又到了他每年必去的节日。

宁裕的金神节。

时隔多年,被崇丹山喷发所摧毁的所有村镇都已重建,百姓纷纷回迁,便又在宁裕原本的位置,被岩浆掩埋的街道屋舍上又建起新城。

正如当年的温辞所说,只要人还在,节庆就会回来。那金神节庆典又在此地举办起来,历经三十年的演变,又有了许多新花样。

而其中最为盛大的部分,仍然是那金神游街。

温辞踏入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他站在镇中心的那条石板路上,抬头遥遥望去,便又看见了崇丹山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身影。

欢乐喧闹的人群从他的身边走过,互相赠予酥糖瓜果,互道祝福,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房屋高耸,空中漂浮着明亮的彩灯,有车辆从中飞驰而过,一路鸣锣打鼓,四处蓝光闪烁。

和从前相同却又不同,灵器融入万事之中,这个人间已经被灵器所改变。

温辞站在街边等候游街队伍的人群中,听见那熟悉的鼓乐声响起,依旧是他很久以前为他们编的曲子,热烈而急促。

遥远之处有身着花衣的少年少女摇着铃铛而来,身后跟着巨大的金碧辉煌的花车,而“金神”却不光是站在车顶。舞者在花车周围飞舞的彩车中游走跳跃,手中的祭杖挥舞,流苏哗然作响,舞蹈比从前还要复杂许多。

温辞站在探出头欢呼雀跃,等待花车来前的百姓之间。他想起很久之前,叶悯微和他的约定。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不由得轻笑一声,感叹道:“我独自来金神节都多少年了,我早跟你说不要轻易许诺。”

他低眸从怀里拿出那片铜镜,端详了一刻,便又有一滴血滴在铜镜之上。

地面上突然出现无数翠绿落叶,在人们的脚下游走,有人发现惊讶地嚷了一声,道又是谁在使什么术法?

如今这世上出现什么怪事,人们已经不会再归于神鬼,反而归于术法。

那些树叶从温辞的脚下汇聚而上,触及他手里的铜镜,而那铜镜又开始泛起蓝光,不安地挣动。

花车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醉人的馨香传来,身着花衣的少男少女们翩翩舞蹈,衣角旋转划过温辞的视线。

鼓乐声大盛的瞬间,温辞周身的树叶忽而烟消云散,铜镜随之安静下来。

温辞皱起眉头,他想这莫名的波动又出现了,魇术骤然失效,但片刻又会恢复。

这波动也是最近几年才偶然出现的,竟在这时候让他赶上。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仍然失败了。

当温辞抬起头去时,“金神”舞者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那舞者在花车顶端旋转舞蹈,祭杖挑起花篮,无数金色的干花从空中倾泻而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

人们纷纷欢呼着争相伸出手去,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祝福”。

金色的花朵纷纷而落,落在温辞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铜镜上,覆盖住铜镜上的血色。

在那漫天明灯闪耀,欢呼声祝福声,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温辞突然看到一缕银发。

他慢慢睁大眼睛。

花车从他眼前驶过,击鼓奏乐的乐师们欢腾地跟在花车两边,在人群的间隙之中,露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及脚踝,仿佛在这夏日披着一身落雪,如同一树雪柳,夹杂着些许金黄。她高高举着手,手中捧着满满的金色干花,一双空濛灰黑的眼睛从干花中抬起来,越过游街的队伍望向对面的男子。

然后那双眼睛里忽而盛满欢欣,她张张嘴,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依稀在唤道,温辞。

温辞攥紧拳头,呼吸不畅,眼眸忽而开始剧烈颤抖。

游街的队伍一段一段地过去,舞狮舞龙,福童道喜,最后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离开原地,追着游街的队伍而去。

人流汹涌间,华灯高照,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不曾移动分毫。

那白发的姑娘率先迈步,穿过人群走向温辞。

她还像从前那样,清雅秀丽,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安宁又从容。她捧着金色的干花站在温辞面前。

“你回来了吗?”

温辞轻声问道,仿佛怕声音稍重一点,就要惊醒一个梦境。

“我回来了吗?”

她眼眸眨动,露出疑惑神情,仿佛同样不确定幻境与现世。

温辞喉头动了动,他道:“叶悯微,是我问你的。”

对面的人接过这个问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悬空的彩灯和飞车间划过,她认认真真地分析。

“这里应该不是幻境,我没想象过宁裕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我每次试验总是差一点,还没找到出错的原因,这次怎么突然成功了呢?”

银发的姑娘转头看向温辞,眼睛慢慢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她说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所以你是真的温辞,你是真的……”

下一刻她便被温辞紧紧抱在怀里,铜镜咣当落在地上,惊起一片金黄落花。温辞攥着叶悯微背后的衣服,她凉凉的银白长发被他圈在臂弯之中。

那灵器运转的同时,叶悯微也在试图闯出心想事成之地。这巧合的一瞬间,仿佛真有神明睁开双目,在漫长的不幸里赐予一点幸运。

他把头埋在叶悯微肩头,心跳声强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落在她的身体里。

温辞便这样默默地抱着她,向来伶牙俐齿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开口便已哽咽。

“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叶悯微……你这次休想再离开!”

“我不管你怎么回来的,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许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众生识海心想事成之地,我绝不放开你,你听到了吗!?”

他恶狠狠片刻,声音再次弱下去。

“……我不想……叶悯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该死的命运总要让他拥有些什么吧。

他这一生已经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被囚禁时能看到世人缤纷的梦境,却走不出一扇大门。

他自由时能看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却转瞬化为病痛哀嚎。

他遇到叶悯微后目睹她对天地术法热烈的爱意,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丝一毫。

身上增添几道伤口也无妨,他可以与他的伤口们共存,只要死不了,就活下去。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叶悯微的爱意,他已经相信了她。

他长久以来渴望之物,在分分合合里所怀有的不甘和向往,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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