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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单元门,骆静语把兜帽帽檐拉低,戴着口罩,双手插兜,大步向小区外走。路过宠物医院时,他突然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看向医院里头。

宠物医院似乎比平时热闹,好多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猫猫和狗狗,而离玻璃窗不远的那个笼子里,有一个令他熟悉的白色身影。

特别小,比别的猫都小,就是小猫里的幼儿园小朋友。

骆静语推门进去,走到那个贴地的笼子边,蹲下身来,笼子里有猫砂盆,两个碗,一个小的猫爬架,还有一个猫窝……骆静语把手指贴到笼边,笼子里的小猫似乎认出了他,小爪子扒到笼子上,张着嘴,很活泼的样子。

——你是在叫我吗?礼物。

骆静语想:你怎么在这里啊?你妈妈回家了是吗?她都没把你带回家,你要在这儿待多少天?是不是只能待在笼子里啊?真可怜,这么小的地方。

“先生?”店员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叫他,骆静语没反应。

店员叫了两声后,拍拍他的肩:“先生?”

骆静语这才回过头来。

他站起身摘掉口罩,指指礼物,拿出手机给店员打字:【这只猫主人我的朋友,猫可以我带回家?】

店员为难地说:“这恐怕不行哦……”

骆静语又打开手机相册给她看,里面好多好多礼物的照片和视频。

“……”店员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但我需要和它的主人确认过。”

骆静语打字:【你打电话她,你给她说,我姓骆,我是聋人,不能电话。】

店员看着他的眼神立刻带上了惋惜之意,找出占喜的电话就拨了过去。

占喜此时正在家里的一楼客厅吃花生、看电视,周围全是亲戚。

央台一套的春晚节目从下午就开始了,各种台前幕后地讲春晚筹备细节,老爸把音量调得很响,整个客厅都是喜气洋洋的音乐声。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她发现,接通后知道是宠物医院打来的,占喜吓一跳,以为礼物出事了。结果工作人员把事儿和她一说,她整个儿当场愣住。

“占小姐,占小姐?”工作人员听她突然没声了,催问道。

占喜回神:“啊,我在听我在听,这样子……我同意的,你让他把猫带走吧,呃……麻烦你告诉他,年初七让他把猫再送去你们那儿,我回去了会去接。”

工作人员说:“这么麻烦啊?你可以直接去他那里接小猫啊。”

“不不不不,不行……”占喜想到电话那头,小鱼就在工作人员身边,心脏都跳快了起来,“就初七,让他把猫送去你们那儿,请你和他说话慢点儿,他能看懂唇语,实在不行你就手机给他打字。”

工作人员应下,刚要挂电话,占喜叫起来:“等等等等,再麻烦你帮我和他说一声‘谢谢’,真的非常谢谢他!”

“好的。”工作人员挂掉电话后看了骆静语一眼,心想这两人真奇怪,为什么不自己发微信说啊?

前任?啧啧啧,有可能。

她怕传达不到位,把占喜的话用手机打字给骆静语看,骆静语看完后点点头,比个“OK”,示意自己知道了。

工作人员给他办好手续,骆静语买了一个猫包,把礼物抱出来装进去。礼物好像知道自己不用再待在这个逼仄的笼子里了,表现得特别乖。

骆静语带着礼物又回到1504,打开空调,给小猫准备好猫砂、猫粮和水。这些东西都是新的,他考虑到占喜每次把礼物送来都要带上大包小包很麻烦,就全都准备了一份。

本来还以为再也用不上了,没想到还是有用的。

礼物从猫包里出来后,快乐地爬到猫爬架二层,骆静语蹲下来看着它,伸手揉揉它脑袋,打起手语:【我先去吃年夜饭,晚上回来陪你玩,我们一起过除夕,你在家要乖乖的,知道吗?】

礼物没什么反应,虽然猫爬架还是个陌生玩意儿,骆静语的家却又宽敞又温暖,对它来说已经很熟悉。

骆静语又一次出门时已是4点半,骆晓梅给他发微信。

【骆晓梅】:小鱼,你到哪里了?怎么还没到?

【好大一头鱼】:刚出门了。

【骆晓梅】:刚出门啊?那你要几点到啊?人都齐了,就差你了。

【好大一头鱼】:你们吃先,不用等我,我不地铁,打车了。

除夕夜,万家团圆,在城市的某个上空,时不时地会升腾起绚烂烟花。

骆静语站在小舅家的高层阳台上,出神地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光影。

他想起小时候过年,福利工厂宿舍区也有人放鞭炮放烟花,小孩子们围着看,一个个捂着耳朵又叫又跳,不敢走近。

只有他,傻不愣登地想要用手去抓烟花,把他爸吓得够呛,拦腰给抱了回来。

鞭炮的声音很吓人吗?

骆静语不知道,只知道它们很漂亮,像彩蛋,下一朵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还像流星,可以让他悄悄许个愿。

他身后的客厅里是还未散场的年夜饭,和老妈的兄妹们以及他们的子女、孙辈相聚,但这么多年了,骆静语始终融入不进去。

他的爷爷奶奶都是聋人,生下父亲骆明松、发现也是聋人后就没敢再要孩子。

他们家的耳聋基因应该是奶奶那里遗传下来的,年代太久远,太佬辈是怎么个情况已不可考,只知道奶奶的六个兄弟姐妹里,有健听人,也有聋人。

这些人婚育后到了骆明松这一辈,健听人比聋人多,再往下就是骆静语这一辈,据说也是又有健听人,又有聋人。

骆明松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福利工厂,那时候聋人通讯不方便,他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来往不多,也搞不清自己的表兄弟姐妹里又生下几个聋人。

反正,他家运气特别差,生了两个,都是聋的。

骆静语出生后,当时还在世的爷爷据说很生气,骂又骂不了,直接把老爸打了一顿,说他害了女儿不够,还要再害一个儿子。

这些都是奶奶告诉他的,奶奶很内疚,一直到死,都郁郁寡欢。

阎雅娟又不一样,她是后天药物致聋,兄妹都很健康,他们的配偶和小辈也健康。除了阎雅娟的大哥和小妹会打简单的手语,其他人对手语一窍不通。所以,骆静语和母亲这边的表哥表妹,哪怕年龄相仿也从不来往,就算同桌吃饭,也和陌生人似的。

没有人在乎他最近在忙什么,没有人对烫花感兴趣,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他们倒是会向高元打听,骆静语一年能挣多少钱?高元和骆晓梅打算要孩子吗?骆静语呢?处对象了吗?会要孩子吗?

小姨苦口婆心劝高元:“小高啊,真的别要孩子了!你行动不方便,晓梅还可能遗传,要孩子干什么?你俩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呗,万一再生个耳朵不好的,都是负担!”

高元笑着敷衍了过去,骆晓梅神情很淡,骆静语也看懂了小姨的唇语,抿着唇低头玩手机。

他想,原来他是个负担吗?

对家庭的负担,还是对社会的负担?

幸好高元够义气,没把他的情况告诉给那些亲戚,甚至还帮骆静语装穷,说他一年也就挣个五、六万吧。

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没读过大学的聋人小伙子,一年能挣五、六万,已经很不错了!

——

占喜家的年夜饭,则是和老爸的兄弟姐妹一起过,热热闹闹十八个人,在占喜家的一楼开了两桌。

奶奶吃完就进房睡觉了,长辈们打牌的打牌,看春晚的看春晚,堂哥堂弟买了很多鞭炮烟花,在院子里挨个儿放,声音很响,威威又想看又害怕,缠着占喜陪他,占喜求之不得。

院子里,小家伙抱着姑姑的腰,看了一会儿烟花后眼睛又湿了,仰着头哭唧唧:“姑姑,我想妈妈了。”

“乖,你爸爸很快就带你去找妈妈了。”占喜摸摸小侄子的脑袋。

室外很冷,占喜却一点儿也不想进屋,吃饭的时候,老妈说了一大通秦菲的坏话,占杰一声不吭,威威却生气了,还大哭起来,说“奶奶是坏蛋!”

迟贵兰没面子,又将话题引到占喜身上,夸她乖巧听话,正在准备省考,希望很大。

迟贵兰说:“我们欢欢的工作我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从小会读书,总会考上的。倒是她的婚姻大事啊,我真是很发愁,她太单纯了,和男孩子见面都害羞得不说话,这可怎么是好?”

堂姐说:“婶,还不是因为你把欢欢管得太严了,你得让她多出去社交,参加一些联谊活动。比如爬山啊,读书分享会啊,桌游啊,那种年轻人喜欢的活动,很容易就能认识男孩子的。”

迟贵兰大惊:“随便去认识怎么行啊!鬼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呢!不行不行,还是介绍来的靠谱,我刚让我妹妹给她介绍了一个,过几天就能去桐县见个面,二十七岁的小伙子,法院的呦……”

这所有的一切都令占喜反感,一句话都不想听。

亲戚们离开后,占喜上楼洗澡,把手机留在房间里,等她洗完回到房间,发现手机被人动过了。

她的开机密码很奇怪,是毫无逻辑的四位数,老妈应该打不开。

占喜很坦然,她的手机现在特别干净,相册里都是空的,回家前就把照片全导到了电脑里,微信也一样,该删的不该删的,全都删光。

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给母亲看。

过零点时,室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