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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不哭呢?

那时候的赵醒归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最青春活泼的年纪,哪怕个子长得很高,性格比起同龄男孩来得更为冷傲沉稳, 他也还是一个孩子。

赵醒归记得,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时, 他是清醒的状态。医生告诉他, 他的脊椎受到外力伤害, 进入了脊髓休克期,才会让他的受伤平面以下失去知觉,不能动弹, 这只是暂时的, 做过手术就会有好转。

“叔叔,大概要多久才能恢复?”赵醒归躺在推床上,忍着后腰处剧烈的疼痛, 虚弱地问医生,“我下个月还要打比赛。”

医生说:“这个我说不好, 先做完手术再看吧, 你别害怕,就当是睡一觉。”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刺激着赵醒归的眼睛, 很快,麻药起了作用, 他睡着了。

手术后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赵醒归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只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 吃喝拉撒全部在床上解决。

他用手机上网搜信息,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脊髓损伤, 也看到了医生说的脊髓休克期。

脊髓休克是指脊髓突然横断失去与高位中枢的联系,断面以下的脊髓暂时丧失反射活动能力,进入无反应状态,也称为脊休克。具体表现为:脊休克时,断面下所有反射均暂时消失,发汗、排尿、排便无法完成,同时肌力丧失,血压下降,运动功能消失……

医生说那是暂时的,成年人脊髓损伤后出现脊休克,大多数会在三周到六周左右恢复,再长一点两、三个月也有,儿童用时会更短,损伤平面越低,恢复时间越快。

所以,那时的赵醒归尽管躺得焦躁,有时会冲护工史磊发脾气,大多数时间还是很克制,非常配合医生的治疗。

他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看到妈妈掉眼泪,还会安慰她,让她不要哭,说他会好的,可以重新下地走路、回学校上学、去球场打球。

他在病床上度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过完春天,进入夏天,六月初,苗叔来了,赵醒归终于可以摇起靠背坐一会儿,他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两条腿的存在感。

他需要别人帮忙才能翻身,需要别人帮他擦身、排便、做下肢被动训练,抓着腿活动一下膝关节、踝关节,防止褥疮和肌肉萎缩。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床上解大便,还不是一两天。

有时候会弄脏床单和身体,苗叔要大费周章地帮他换床单、换裤子,用热水帮他擦身。

他觉得自己臭极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污染,但他没办法,腰线以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有力气,只能像块破布似的任人摆布,毫无尊严可言。

那两条曾经可以跳起扣篮的健壮双腿,在日复一日的卧床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结实的肌肉逐渐绵软松弛,还老是痉挛,每次痉挛发作,两条腿都抖得跟筛糠似的,他绷着腰背躺在床上,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只觉得生不如死。

住院期间,赵醒归经历过尿路感染,高烧一个多星期都不退,也遭遇过臀部褥疮的困扰,所幸只是很小的一块创面,在苗叔和护士的精心照顾下,最后痊愈了,没有留疤。

可就算吃了这么多的苦,那杀千刀的、所谓的脊髓休克期也总是不结束。医生私底下和赵伟伦、范玉华聊过几次,每次都避着赵醒归,聪明的少年逐渐意识到,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脊休克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他的腿丝毫没有好转。

赵伟伦当机立断,在六月时安排救护车将赵醒归转院去上海某知名医院,专家们会诊后,结论和钱塘的医生一致,认为赵醒归符合临床认定的截瘫症状,是脊髓损伤后产生的严重后遗症,伤情不可逆,终身需依靠轮椅生活。

不过,专家们还是想再试一试,经过赵家夫妻同意后,给赵醒归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医生对赵伟伦说:“孩子才十六岁,这个年纪就截瘫,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会严重影响他将来的生活质量,还有求学、求职和交友婚恋,我们尽力吧,能把状况改善一点点也是好的。”

这些事,赵伟伦和范玉华都没有对赵醒归说,还是在后来,赵醒归经过心理干预、康复状态趋于稳定时,赵伟伦才大着胆子告诉他。

第二次手术结束,同样的苦,赵醒归又吃了一遍,他在上海住院半个月,被救护车送回钱塘医院休养,配合后期康复。

这也就是为什么,赵醒归从上海回到钱塘后,二中篮球队的队员们来医院探望他,都以为赵醒归会好起来的原因。

因为在当时,赵醒归自己也这么认为,做过两次手术了,他不信一点效果都没有。

彼时的他,还没有绝望。

真正的绝望发生在八月,赵醒归终于可以坐起来了,经过一系列检查,各种拍片、反射刺激、肌力测试……他发现,他的情况半点都没好转。

距离受伤已经过去四个月,他还是感觉不到腰以下的肢体,屁股、会/阴/部、大腿小腿、膝盖、双脚……他好像是个半截人,明明腿还在,却一点都没法控制,感觉不到冷暖痛痒,小便是插尿管,大便还是要在床上解,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苗叔戴着手套帮他忙,连着开塞露塞进去,大便出来,他都感觉不到。

那几个月,他一直剃光头,因为洗头不方便,头发长出来就剃掉、长出来就剃掉……他瘦了很多很多,很久没照过镜子,有一次,他鼓足勇气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下脸,自己都被吓一跳。

屏幕上是一个顶着一头青皮、脸色苍白发青、眼神晦暗无光、脸颊上瘦得皮包骨头的人,脖子里暴着青筋,像一只鬼。

那天晚上,赵醒归和赵伟伦聊了好久,他问:“爸,我还能再打球吗?”

赵伟伦答不上来。

赵醒归等了一会儿,又问:“爸,你和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当时,赵伟伦坐在病床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眶渐红,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抓着赵醒归的手说:“小归,医生说你是不完全性的脊髓损伤,神经没有全断,只要好好做康复锻炼,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医学、科技都在不断地发展,现在治不好的病,以后都有可能被攻克,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爸爸妈妈会永远陪着你,等你再好一点,爸爸就帮你订做一部合适的轮椅,到时候你就可以……”

“轮椅?”赵醒归低声问。

赵伟伦轻轻点头:“对,轮椅,量身定制的那种,颜色和外观,你都可以自己挑。”

“轮椅。”赵醒归垂眸沉思,纤长的睫毛缓慢地眨动了几下,才问,“意思是,我这辈子,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对吗?”

“也不是。”赵伟伦徒劳地解释着,“医生说了,你不要放弃希望,还是有康复的可能,你得配合治疗,积极锻炼。小归,你还年轻,这就像是打一场以弱对强的比赛,首先自己不能认输,你认输了,比赛就会毫无悬念地结束,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未来这么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希望。”

赵醒归浅浅一笑,说:“你别给我灌鸡汤了,爸,放心吧,我没事,你还是多陪陪妈妈比较好,我会好好锻炼的。”

儿子向来刚毅坚强,他的淡定令赵伟伦宽了心。

等爸爸离开病房去与苗叔谈话,赵醒归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那挂点滴的钩子发呆。

他手背上还打着点滴,也不知道那药水起什么用,几个月了,他天天都要挂很多点滴,加上喝水,所有的液体经过他的身体,都由导尿管排出去。

他都忘记排尿是什么感觉了!

病房里只有赵醒归一个人,那一瞬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包围,整个人躲在被子里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他用被子盖住头,左手揪紧被子,右手疯了一样地去掐大腿,手劲大得能把腿给掐断,可他还是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才是赵醒归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他才十六岁,人生却再也没有希望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不能走路,不能打球,不能读书,不能再奔跑跳跃,连大小便自理都做不到!他成了一个废人,他,赵醒归,居然会变成一个残疾人!

一个终身要坐在轮椅上的残废。

他甚至都还没谈过恋爱!

他曾经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全部破灭,和他过往的骄傲恣意一起消散在风中,连片灰都没留下。

四个多月,他都快熬不下去,往后余生,漫漫几十年,他要怎么过?

要怎么出现在世人眼光下?

爸爸妈妈会失望吧?辛苦培养多年的儿子,突然就废了,成了这个家的累赘,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堂堂赵董和范总监,养了个儿子居然是残疾人。

还是说,这是老天的安排?告诉他,他的人生就是到此为止?

十六岁的赵醒归在被窝里失声痛哭,哭得不能自已,上半身痛苦地扭来扭去,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双腿。情绪失控时,他甚至粗暴地拔掉了那根导尿管,尿道被划破都不知道,搞得床上一塌糊涂,尿液混着血水,味道很快就散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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