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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新宋夏和议的文本内容,在此之前早已抄录至各司府主官传阅,其重要意见都已传回政事堂审定,只是通过今天的大朝会走个过场形式而已。

“臣有一问。”一名刚回京不久的侍制为了表现自己的存在感,站出来发言,“臣闻对夏之兵事,横山为关键。今既然横山区域在尽在我手,为何不能全起西军,直夺银夏,剿灭西贼,一举解决这西北之边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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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鄙夷地笑笑,都是一帮不知实际兵事战略的书呆子,自以为读过几份邸报,知道个横山战略、河湟优势就敢指点边境战事了,这个问题无须他关心,自有章楶出面应辩。

“横山地位之重,在于西贼之兵在渡过漫漫瀚海之后,可依其山麓及蕃部获得继续进攻我大宋之粮秣与兵源。”章楶出列后,稳重地侃侃而谈,“所以,横山回归,乃是切断了西贼欲伸入我朝之一臂。然即使我夺其银夏二州,非西夏之命脉,难以影响其兴灵之腹地。况且,此次西北之战,历时一年有余,西军疲惫,将士未赏。若再起攻势,粮草输送、军备补充等等,皆是问题。不若趁此时西夏人求和心切,以当前实控之地为界,尽筑坚垒,用心经营,化横山诸蕃皆为我大宋之顺民,待得兵精马壮,再起征西之大略,岂不妥当?”

不仅仅是章楶说得一板一眼,更因为其现在已经是朝廷在西北用兵的第一帅臣,他说现在用兵不合适,那就肯定是不合适了,他说过几年再进攻就会更有把握,那就一定是过几年才更有把握,自然是没有人敢去与他当面质疑。

还是知枢密院事的曾布出列道:“兵凶战危,非国事之重。况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此前鄜延大战,毙其太后,今西夏国内主少臣疑,求和心切,方给我以如此有利之和议条件。臣赞同此议书,并提请陛下重赏主持和议的正副二使!”

曾布既是执掌枢密院,此等军事自然要表个态,而且即使不能在主要意见上与章惇唱反调,那就趁你没开口,我先给章楶、秦刚请个赏,也不求他们会感激自己,就是纯恶心一下章惇罢了。

“曾卿所言甚是。”赵煦配合地点点头,又不露痕迹地转向章惇道,“和议之事,朕就准了。关于主持之官员赏赐一事,章卿可有章程?”

“臣亦有奏本。”看到皇帝还是偏向于自己的,章惇此时还是十分欣慰,“原龙图阁待制、中散大夫、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兼知渭州章楶,因主持宋夏绍圣和议正使有功,荐加封枢密直学士,擢中大夫!原直宝文阁、朝请郎、权知环州秦刚,因任宋夏绍圣和议副使,荐加直龙图阁、擢朝奉大夫!”

章惇此言一出,满殿寂然。

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人,除却一些祖上蒙荫、又或是战功擢拔的武将之外,哪个不是人精里的人精?

这样的封赏建议出来之后,没有人会不明白为何先前章惇要把“贬秦观徙郴州”一事说在前面的原因了吧!而这一招也实在是太狠了:

你秦刚先前已有了两次因老师被贬而拒诏的美名流传,那么这一次呢?这次可是堂堂首相亲口举荐,更是天子陛前,百官上殿的大朝会之上,你是真敢再来拒诏一次吗?

如果这次的秦刚不拒诏,一则会被蜀党、甚至所有的旧党余众视为最终的背叛,二则其本人在士林中的声誉尽毁,证明了先前不过只是惺惺作态的虚伪,什么忠心爱师,只不过是过去的筹码不够高而已嘛!

章惇在年少之时曾见过山里猎人训练猎犬,那些性格猛烈、身手矫健的狗如果不听猎人号令,也不会是只好猎犬,就会被猎人反复教训,以让其明白主人的实力,最终在完全臣服的情况下,方可再给予各种赏赐。

章惇此时就以这样的经验与想法,希望能够彻底将秦刚收服为其麾下最有战斗力、也最为得力的一只猎犬。

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种人,生来就不会甘为任何人的鹰犬。

在众目睽睽之下,章楶突然感觉到身后的秦刚有动作了——他正在整理冠服。

“糟糕!”章楶心下一惊,赶紧不顾朝堂的礼仪,伸手便要往后想要拉住秦刚,心里说道,“可千万不要此时站出去啊!”

谁知,章楶的手脚终究是慢了一步,一把却是拉了个空。

理完服饰的秦刚已经踏步上前,用他清亮有力的声音在这间大殿之上,首次发出了他的声音:“臣年少无知,西北一事,俱有赖章经略使提点指引,不敢冒领功劳。愿辞去所有官职,赴郴州修学。”

“哗——”朝堂顿时嘈杂了起来。

拒官了!果然拒官了!而且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秦刚是为什么拒官的!听明白了没有?我要辞去所有官职去郴州念书。

这便是毫无保留地对着章相当众掴扇耳光啊!

“秦刚!”章惇立刻涨红了脸,毫不留情地对其怒斥道,“朝堂之上,由不得你信口开河!”

“呵呵,若要说此,那也是章相先行‘信口开河’!”秦刚毫不退让地针锋相对道。

“秦刚,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些什么?”

“臣非侍制之官,不敢妄议朝政。但秦宣德乃是臣之恩师,臣便在此代恩师发问,无差遣之谪官,久居佛寺,闲抄经书,何来之罪?所依又是皇宋刑统之哪一条?”秦刚也不再遮着掩着,索性便把布帘挑开,打开了天窗直说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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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章惇原本也是心思细密之人。自重新上台之后,为了将旧党的一众对手一一驱逐出朝、贬入恶境,他与手下一众党徒,是究极手段,却又苦心编织,总是能够将理由造得冠冕堂皇。

唯独只有这一次,一是秦观的官品远不到他需要去仔细推敲的高度,二是他原先只关注于利用这点好好敲打一下秦刚,却不曾想自己却在这一道贬谪令的法理基础上出了偏差。

“秦刚,你可知你的身份?”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是章惇的心腹,立刻站出来先行斥责完后,又对天子说道,“臣弹劾朝请郎秦刚,不守百官礼仪,言语冲撞宰执!”

“臣附议!恳请陛下罢臣官职,以全臣子奉师之心。”秦刚听了后,居然不是为自己辩驳,反而却是跟着林希的提议而附议。

“你……”林希怎么也没想到秦刚会如此不依常理而出牌,一时气噎得竟说不出话来。

“臣有话讲。”此时的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却站出来道:“此番朝会,是商议绍圣和议一事之封赏,章相之提议只是政事堂之建议,尚未定论,毋须争论。秦徐之弱冠,初次上朝,礼仪欠缺,念其初犯,应由礼部朝会之后训诫以勉,”

蔡京果然是个人精,这几句话,不仅没有驳了章惇的面子,又恰到好处地保护了秦刚,还顺利地暂时消除了秦刚当众辞官的尴尬,因为他把一切都归结为秦刚年少不懂事嘛!

赵煦显然非常满意眼前的局面,更是满意蔡京恰到好处的托场,他便顺着蔡京之话说道:“秦卿之功,非但和议之事,前次鄜延大捷,奖赏犹有不足。还是依朕之意吧,加封秦刚为集贤殿修撰,擢朝散大夫,再赐你四品服色,加佩金鱼袋,许殿前行走。”

赵煦的这番话更是令群臣一震。

集贤殿修撰是比直龙图阁更高一品的贴职,之前章楶在江淮发运司时就加过此职;而朝散大夫虽然与朝奉大夫同为从六品,但却高了一阶,从六品官便可着绯色官服了,但皇帝又赐了他可以穿四品以上官员才可穿着的紫色官服,再加佩金色鱼袋,看来皇帝根本就没把秦刚当庭顶撞章相的行为当一回事嘛。

嗅觉灵敏的蔡京立刻再次进言道:“臣见西北战事已平,这知环州的差遣可另派他人。徐之尝与臣议盛世太平之理想,曾有言‘国之兴盛,教育为本,官学所覆,民众之幸’,日前臣有奏本议天下诸路设提举学事官员,已获诏令下达。莫若于国子监内加设‘提举天下学政使’一职,臣在此举荐秦刚!”

“提举天下学政使?官居几品?隶属何职?”吏部尚书兼尚书右丞黄履皱眉问道。

“可同国子司业,隶国子监祭酒,正六品官职。秦刚以朝奉大夫,可权任。”蔡京心思活络,反应敏捷。

“可!”赵煦笑而纳言,把问题抛给了秦刚。

秦刚这才记起昨天赵煦与他约定的话里,便是强调了不得“二次辞赏”。

按秦刚的理解,赵煦同意他可先行拒受章惇的举荐,以此表达对“再贬秦观”一事的抗议。

而赵煦本应该会在朝会之后,再重新议出挽留之举,到那时再让秦刚接受的话,大家也是在先行消化了他起先当着满朝文武之面、驳了章惇面子的事,他并无太大的心理负担。

但是他却产没有料到,天子却在此时就当庭独断,重新宣布了他要对秦刚的重赏,而且还在蔡京的推动之下,给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提举天下学政使”的差遣职位,这可不是简单的同意之事。

因为此时,对于秦观的贬徙一事并无改变,秦刚的这次点头,便是当着天下群臣之面,至少是在表面上,背弃了自己的恩师!

一下子,殿上群臣的眼光,再一次集中在了秦刚的身上。

更有不怀好意者暗自猜度:你牛啊?天子之命,你敢再拒么?

这便是赵煦屡降圣恩之后,需要秦刚付出的代价!

秦刚挺立在那里,此时的每一个呼吸都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挪动了脚步,趋步上前跪拜:

“臣,谢主隆恩!”

后面的章楶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