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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

璀璨的夕照落在王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石窟佛塔上,暮色沉沉,金辉浮动,佛塔飞檐铜铃随风轻摇,阵阵叮铃,庄严肃穆。

毕娑爬上石阶,脚步飞快。

角落里的暗卫巴米尔拦住他,道:“将军止步。”

毕娑取下自己的铜符:“我要见王。”

巴米尔拿着铜符进去,不一会儿走了出来,领着他进院,让他在树下等着。

毕娑抬头,看一眼透出朦胧灯火的石窟,心急如焚,来回踱步,视线扫过那株光秃秃的树,看到几块熟悉的节疤。

他看着树发愣。

这棵树是昙摩罗伽亲手移栽的。

这间石窟,是昙摩罗伽住过的地方,也是他正式受戒之所。

文昭公主不知道……罗伽的生辰庆典会持续几天,今天是他确切的生辰。

毕娑右手紧攥刀柄。

昙摩罗伽不在意生辰,这些年都是信众自发为他庆贺。往年的今天,他会一个人抄写佛经,从早到晚,不见外人。

今年,今日。

他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带着文昭公主来了这间对他意义非凡的石窟。

这说明,文昭公主对他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

石窟里。

瑶英咽下药丸,盘腿坐着。

昙摩罗伽坐在她对面,手指转动持珠,双眸微垂。

静寂无声,青烟轻袅。

瑶英不习惯端身跪坐,不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腿麻,昙摩罗伽却是纹丝不动,袈裟纹路静如水波,犹如一尊佛像,只有手中持珠微晃,看样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也不动弹。

她目光睃巡一圈,屋中陈设简单,书案屏风矮榻佛龛,没什么可看的,视线回到昙摩罗伽身上,一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他五官深邃,轮廓鲜明,因为是位受万民敬仰的高僧,平时看去如玉石般温润,清冷出尘,其实细看,面孔有几分凌厉英气,所以板起脸时气势威严雍容,偏偏他生了一双柔和的碧色眸子,似蓄了一汪深池,眉目舒朗,风姿神秀。

瑶英忍不住想: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认识以来,还从没见他笑过呢。

她看得入神,昙摩罗伽抬眸看她,正对上她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他一语不发,瑶英看他不像是在禅定,朝他一笑,低头翻开自己带来的包裹。

“我还没恭祝法师生辰……”

她翻出几本经文,递给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道:“公主已经送过寿礼了。”

她有意在典礼上盖过其他公主,让商队预备了厚礼,典礼时礼官捧出她送的寿礼,台前一片抽气声,精巧的金佛、八宝珠玉宝器,黄金宝石,琳琅满目,还有装订精美、绘有美丽插画的经书。

各国使团从未见过那种经书,纳罕不已,想借去观看,寺主没答应,经书现在都供在王寺里。

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壮大她的商队,中原带来的绸缎固然珍贵,但是数量有限,桑麻针织不能急于一时,造纸就要方便多了,而且成本低廉,利润更丰,想来过些天她的铺子就会卖那些装订佛经了。

听他提起典礼上那些金光闪烁的礼物,瑶英一哂,捧着经文说:“那些是给别人看的,这才是我亲手为法师准备的寿礼。”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接过经文,翻开,莲花暗纹纸笺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眉峰微挑。

瑶英知道他精通各国文字,书法精湛,略有些难为情,道:“王庭文字和汉字差别太大,我写得不好,法师见笑了。”

昙摩罗伽合上经文。

她的王庭文字写得不好,不过他能认出来字迹,她手抄了全本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瑶英笑着说:“我阿娘信佛,我为她抄写过《药师经》。法师是出家人,修行之人了脱生死,不贪生,不怕死,可我是俗人,我希望法师长命百岁,祛病强身,早占勿药,所以思来想去,为法师抄写《地藏经》祈福。”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什么抄写《地藏经》?”

瑶英答道:“我看法师平时经常翻看此经。”

他屋中书案上的几卷《地藏经》写满批注,卷轴里塞满签子,平常他和人辩法,也常常引用《地藏经》,肯定对其中的经义深有体会,极为赞同,所以她决定抄写这部经。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公主并不信佛。”

瑶英睁大眼睛:“可是法师您信啊。”

因为这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为他祈福。

风吹进屋中,烛火晃动,交错的光影映在瑶英脸上,一双明眸,秋水盈盈。

风动,旛动。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经文,她向佛陀请罪的时候,一夜就能抄写两卷经文,字迹工整秀丽,但是能看得出没怎么花心思,居然还有涂抹的痕迹。为他抄写的《地藏经》,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认真抄写。

他出了一会儿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书写时规规矩矩、认真仔细的模样。

瑶英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寿礼之后面无表情,没往心里去,叮嘱一句:“不过法师还是得延请名医,对症下药,才能痊愈。我让人搜寻了一些药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已经让缘觉收起来了,正好天竺医者在王庭,不如请医者验看,若有用,我再让人多找点。”

昙摩罗伽收起经文,唔一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说,法师,看病还是得吃药。

趁着和他说话,瑶英动动腿,揉揉肩膀,忽然觉得一阵疲倦袭来,侧身掩唇打了个哈欠,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药,昙摩罗伽一直在观察她,看她意识朦胧,轻声道:“公主第一次服用此药,药效强烈,若觉得困倦,可以躺下。”

瑶英作势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昙摩罗伽摇头,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药,不能离人。”

说完,起身回避出去。

瑶英对着他挺拔的背影喔一声,看看左右,榻上角落里有干净的衾被,看来他都准备好了。

和尚是个周到的好医者。

她眼皮愈发沉重,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听见屏风后瑶英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昙摩罗伽回到里间。

烛火摇曳,他把烛台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细看她的脸色,卷起衾被,手中执一软帕,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两指探了会脉。

瑶英身上越来越热,鬓边也透出汗水。

昙摩罗伽皱眉,取来热水巾帕,为她擦拭。

她梦中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师……”

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亲昵。

似帐中低语。

昙摩罗伽动作停顿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摆,继续擦拭。

“法师……”

瑶英接着唤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紧。

昙摩罗伽扯开袖摆。

“法师,疼……”

她忽然道。

呓语的声音低低的,鼻间轻哼出声,不是抱怨,也不是诉苦,只是在信赖的人面前,会放下所有防备。

昙摩罗伽一顿,浓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绪。

“哪里疼?”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瑶英蜷缩成一团,肌肤渗出细汗:“浑身都疼……”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修长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脸颊,在就快要触碰到她时,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目光凝定在她脸上,看了半晌,低头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笼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为法持,驱邪,增慧,消灾,增广功德,祛除病痛……

这串持珠,他随身戴了多年。

他为她戴上持珠,念诵经文。

愿你减轻病痛,愿你无病无灾,诸愿成就,遇难呈祥。

听到熟悉的、清冷宛转的诵经声,瑶英渐渐安稳下来,手指仍然抓着昙摩罗伽的袈裟袖摆。

他没有抽出衣袖。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巴米尔通禀说毕娑来了。

“让他等着。”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

一刻钟后,曼陀罗镇静的药效上来,瑶英微蹙的眉松开了些许,不再低声呓语,抓着他袖摆的手也松开了。

昙摩罗伽多等了一会儿,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里,坐回书案前,用梵语记下她的反应,方起身出去。

……

天已经黑了。

毕娑等在院子里,看昙摩罗伽走出来,神情严肃。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假如李瑶英只是个寻常女子,假如她和曼达公主一样靠美色来魅惑人心……那么毕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恐慌。

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无与伦比的美貌,又总能和罗伽心意相通。

毕娑是个男人,和李瑶英相处这么多时日,他越来越担心罗伽会为她动情。

他等着罗伽回答,眼神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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