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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云灭勾了勾唇,没有再回应他,而是把手中的酒再一次洒了下去。

萧融看看他的脸色,感觉他心情应该不是很差,于是他开口问道:“大王是在给何人斟酒,是大王的爹娘吗?”

屈云灭嗯了一声,慢慢道:“爹娘,阿兄,小时候的长辈们,后来的兄弟们,还有陆陆续续死在这里的将士们。”

萧融愣住了,如果只是几个人,他还能舌灿莲花的劝一劝,可等屈云灭说完,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一句话,几十个字,无数的命。

萧融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沉默下来了,屈云灭却又问他:“你说你家中只剩祖母和幼弟,其余的人都过世了吗?”

萧融顿了顿,他看着地上洇湿的酒渍,然后才回答道:“对,我家……并非是萧家主支,而是一个旁支,住的地方也不在本家,祖辈年轻时犯了过错,被主支赶出家门,祖父在官府中当一小官,勉强糊口,祖母照料中馈,一生生育了六次,最后养大了四个孩子。我爹是家中老三,大伯十七岁时患病死了,二伯出门为祖父求药,被匪盗杀了,小叔投军,死在战场上了。我爹是士人,但因家中没有封荫,也没有欣赏他的人,所以他生前只能靠给人写信养家,十二年前他因太过劳累、咯血不止,后来人就没了。”

说到这,萧融停了一下,继续说:“大伯未娶妻,二伯死的时候,二伯娘刚有身孕,她家人逼她落胎改嫁,大约是找了个庸医,没两天就撒手人寰了,他家还有个长子,但后来也没养住。我娘非世家女,我爹死后她靠织布养活家里,供养我在外游学,也供养弟弟读书认字,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的眼睛看不清,夜间不慎掉进了屋外的池塘里,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

屈云灭听得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萧融的家里会是这个境况。

他想不到萧融有过这些经历,这是对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萧融的经历,而是他的便宜弟弟萧佚一点一滴告诉他的,去年萧佚因家中实在困难,便带着祖母前往新安投奔他在外游学的大哥,但好不容易来到了新安城,他才知道这里刚刚爆发过一场瘟疫,死的人都被丢到城外烧没了。

从认识的人那里得知大哥也染了瘟疫,萧佚不敢告诉祖母这件事,在小叔没了以后,祖母便大受打击,等到他爹也没了,祖母就彻底不认人了,虽然她不认人,可是她记得自己有两个孙子,要是让她知道大孙子没有了,萧佚根本不敢想祖母会怎么样。

于是他独自跑出城,不管不顾的在那堆死人遗物当中翻找,最终找到了他大哥的文书。

文书还在,身上的玉佩却没了,虽说他们家已经落魄了,可好歹他们也是萧家的旁支,家里清贫的同时,还有不少好东西,只不过他们从没变卖过。

那玉佩就是一样,萧佚擦擦眼睛,去找主事的人要玉佩,但怎么可能给他呢,人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值钱的东西默认就归了这些管事的,他再怎么闹,也不可能还给他。

萧融就是这时候碰上萧佚的,他听到萧佚冲着管事叫自己的名字,后来他才知道,人家叫的是萧容,同音不同字。

没了大哥,萧佚也没了最后的指望,他只能带着祖母再回临川去,可他才十三岁,还什么都不会,他怕自己养活不了祖母。

萧融就这么听着他抽抽搭搭说这些事,彼时他正想离开新安前去淮阴,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萧融需要一个身份,而萧佚需要一个依靠,萧融拿走了文书,然后把卖甜面酱换来的银饼,留了十个给萧佚,让他在新安租一个小院,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祖母,并保证等他那边安顿了,就把他们接过来。

而萧佚把阿树送给了萧融,他看出来萧融身体不好,生怕这个大哥也死了,阿树是他们家以前仆人的孩子,家道中落后仆人被遣散了,但前几年这仆人得了重病,就把孩子送了回来,言说不需要给他工钱,只要让他有口饭吃就行。

虽说没了阿树,萧佚的生活会更艰难,但他真的不想再给别人收尸了。

萧融一直疑惑阿树为什么贴心的这么奇葩,现在可以破案了。……

对于这个便宜弟弟,萧融的感觉一直都很复杂,毕竟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一开始也只是互惠互利而已,可萧融跟萧佚相处了十天,这十天当中,他能感受到这个小孩特别的依赖他,仿佛是真把他当成了大哥。这也正常,家中连连遭难,萧融在他最害怕的时候出现,救了他一把,他自然会对萧融产生依赖感。

因为早就知道萧家的事,萧融倒不至于再产生多大的触动,他就是有点担忧,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到便宜弟弟了,突然感觉压力增大……

萧融只是在回忆便宜弟弟,可他这副沉默下来的模样,看在屈云灭眼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屈云灭一直觉得自己命硬,一生当中不是这个人离开他,就是那个人离开他,他以为狡猾又胆大的萧融过的是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吃香喝辣、毫无忧愁的生活,原来,他们其实没什么区别。

萧融:不不不,咱们区别还是挺大的。……

神情变了又变,屈云灭突然把头转回去,看着眼前的城墙,他掷地有声的说道:“不会再出现了。”

萧融茫然抬头,看见屈云灭神情坚毅的再度开口:“不论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还是发生在镇北军中的事,都不会再出现了,陈留是大家的新居所,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它。”

萧融:“……”

虽然搞不懂屈云灭怎么突然就发出了这样的雄心壮志,但他肯定不会泼冷水,萧融立刻捧场的鼓掌,并大声喝彩:“好!我相信大王一定能做到!”

屈云灭:“……”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萧融的捧场,他既感觉很高兴,也感觉很丢人。*

第二天,大军开拔。

二十多万人一起行动,这场面应该非常恢宏才对,然而萧融待在其中,这时候又没有个无人机让他看看俯视的画面,此时他唯一的感觉就是乱。

明明都安排好了,可真正出动的时候还是这么乱,卫兵把萧融要的马车拉过来,高洵之挤过众人,看着新马车的样式啧啧称奇。

这时候的马车都只有两个轮子,而萧融改成了四个,顺便延长了车板,再给车厢上加个盖,两侧的车厢还开了小窗户,因为这时候天气暖和,窗户就是个洞而已,里面有一小片布充当帘子。

至于门……不好意思,时间太紧,萧融又不是铁匠和木匠,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那种可以灵活转动、还能随用随拆的合页,所以门这里,也是放了一个帘子,只不过这个帘子更加厚重,是用皮子做的。

棉花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原了,然而因为种植难度有点大,而且大家不知道这东西很保暖,所以离普及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这也是天冷就容易冻死人的原因之一,没有能够长期保暖的衣物。

而车厢内部就更豪华了,有被褥,有茶具,还有萧融让人帮他收集来的鸡毛枕。

鸡毛有的是,鸭毛不太好找,而且萧融不懂怎么去味,所以比起味道特别大的鸭毛,鸡毛还稍微好点,反正在承受了好多次路途颠簸以后,萧融觉得什么都不如坐得舒服重要。

萧融看着高洵之一脸的新奇,然后微笑道:“丞相喜欢吗?我命人做了两辆,另一辆是给丞相准备的。”

高洵之一愣,顿时惊喜起来:“哎呀,那便多谢阿融了!”

说完,他就开开心心的去寻自己的马车了,而萧融也开心的看着他,有高洵之跟自己一起享受特殊待遇,就没人能说他什么了。……

弥景背着自己的包袱,出现在众人当中,大家一看见他,就会自动呈现摩西分海的效果,弥景则微微低头,对大家行礼,然后走向车队。

入夏安居时期,弥景是不该出门的,不过弥景不是那种特别严苛的僧人,只要他待在马车里始终不出来,那他也能跟着大家一起走。

他们这一路怎么也要走上一个月,毕竟人太多了,想想让佛子待在只能容纳一人坐的马车里一个月,属实是有点过分了,所以萧融造这么大的马车,也存了要让佛子同乘的意思。

屈云灭就在不远处,他看到萧融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表情,当时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高高扬眉,然后吩咐一旁的卫兵:“去,让佛子和高先生坐在一起。”

卫兵应了一声,然后快速跑了过去。

隔得远远的,萧融蓦地一顿,听着卫兵与佛子说完话,萧融先是疑惑的眨了眨眼,然后咻的扭过头来,看向屈云灭。

后者恰好转过身,用手梳理马儿身上的鬃毛。

萧融:“……”

还知道关心佛子了,难得啊。

也好,这下不用和别人待在一起了,萧融笑笑,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在临出发之前,萧融终于看到了那神秘的布特乌族,他们一行人看起来比中原人强壮许多,不管男男女女都背着包袱,而且不骑马,就跟在大军旁边徒步行进。

他们只跟自己人说话,其他镇北军似乎也习惯了,这场景既泾渭分明、又很和谐。

终于,所有人都到齐了,屈云灭骑着马待在最前方,他回头看看,然后执起鞭子,朝着天空甩了一下。

“出发!”

瞬间,后面的所有将士就都动了,举着大纛的士兵则用力挥舞起来,一边挥舞一边在前面跑来跑去,用这种特殊的语言告诉后面,他们要离开了。

萧融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一张张或兴奋或沉稳的脸,半晌,他勾了勾唇,然后又把帘子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