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第二章夜探洗墨江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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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良久,他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既然你自负本领高强,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回?”
周翡讥诮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状,大当家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会,”李晟在李妍开口抗议之前,抢先说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轻一辈的弟子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跟“宰了你”和“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随便说说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
而这话的来由,那就说来话长了——自打当年三寨主叛变,李二爷身亡,四十八寨就元气大伤了一回,而这些年,外有南北对峙,多方势力争斗更加纷乱复杂,四十八寨里窝藏了不知多少朝廷钦犯,只好严加管控。蜀中多山,沿山路有数不清的密道与岗哨明暗相间,一方有异动,消息能立刻传遍整个四十八寨。平时自己人进出都须得留底,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去了多久,等等,来龙去脉都得齐全,以备随时翻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令牌,上面有名有姓,盗取他人令牌也是不行的。未出师的小弟子是不许随便下山的,至于何时能出师,都得是各家师父自己把关,师父不点头,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过洗墨江的人。
洗墨江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处没有岗哨日夜换防的,在东南端,两边高山石壁分隔两地,中间夹着一条宽阔的洗墨江,是一处天堑。
当地有无数关于洗墨江的民间传说,因为那江中的水不蓝不绿,看起来黑漆漆的,居高临下看时,像一块巨大的黑玛瑙铺陈在地,当年老寨主在世时,曾经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两侧山壁间的树木与突兀的大石块一点一点打磨干净,两岸的山壁好似两面大镜子,也被江水映照得漆黑一片,这样一来,山壁非但攀爬不易,还能让巡山的一览无余。
就算真有人轻功无双,能下到江中也无妨,洗墨江江心还有一位老前辈镇守。不知他多大年纪,也不知他来自哪里,周翡觉得自己出生时他就在那儿了,寨中人都叫他“鱼老”,他是一位能镇宅的神人,掌控着无数机关陷阱。
周翡记得她小时候,四十八寨进出还没有这么森严,有几个倒霉的师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有门不走,非要探一探洗墨江的深浅,几个轻功最好的下去了一次,第二天无一例外,都被麻绳绑着吊在了崖上。鱼老十分追求规整,不但绑了,还将这几个人脚下对齐,按照高矮个儿排成了一排,老远一看,整齐得很,非常赏心悦目。
当时李瑾容一边命人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放下来,一边开玩笑说以后谁要是能过洗墨江,谁就算出师。
这话一出,引发了一代又一代的弟子试图渡江的热情,可惜纷纷败退,至今没有成功的。
周翡闻听了李晟这不靠谱的挑战,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感觉他是没事找事。李晟紧紧地盯着她,露出一个有点恶意的笑容,慢声细语地说道:“怕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也不是爱告状的人,今天就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所谓“激将法”,有时候真挺厉害的,嘴里再怎么嚷“我不吃你的激将法”,心里还是会气得轰轰着火。往往越嚷着“不吃这套”的,心里气性就越大,周翡对半夜三更挑衅鱼老没有什么兴趣,理智上觉得李晟有病,感情上却偏偏听不得这声“怕了”。偏偏这时候,搅屎棍李妍姑娘还自以为有理有据地开口道:“阿翡我们走,别理他,从来没有人半夜渡过洗墨江,李晟你肯定是疯了,四十八寨装不下你了吗?”
李晟十分倨傲地笑道:“天下何其大,四海何其广!绝代高手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区区一个四十八寨,以前没有人过得,我便过不得吗?我偏要做这第一人!”
每个少年脱口而出这种豪言壮语的时候,都是饱含真情实感的,只不过没考虑自己就是个小小弟子,如“过江之鲫一样多的绝代高手”跟他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反正本领既然已经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视线还能好高骛远,这样一来,也让人能有种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错觉。
周翡一边觉得他很可笑,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句“天下何其大”撺掇了。于是她扫了李晟一眼:“我什么时候捞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语上的挑衅,只说道:“后天夜里,戌时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日子,月光亮,万一出意外,嚎两声,鱼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谁。”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有心机地将那臭丫头的鼻涕眼泪又抹了回去,这才背着自己的窄背刀扬长而去。
然而不管李晟是怎么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这个月的十五是个阴天。
这天正值月黑风高,谢允安静地伏在树梢上,一呼一吸间,仿佛已经与大树融为了一体。离他两个拳头远的地方有个鸟窝,大鸟护着雏,一窝老小睡得正酣,丝毫没有被旁边这颗人肉树瘤惊动。
突然,一阵风扫过,大鸟猛地一激灵,警惕地睁开眼。只见四十八寨中两个正当值的岗哨自密林中疾驰而过。
四十八寨中人非亲即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那两人隔着八丈远对一个眼神,连手势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过了,随即心有灵犀地兵分两路,一个搜大路,一个搜小路,转眼便双双没了踪影。
两人走远,大鸟才转过头来,歪着头盯住谢允。谢允眼皮也没动一下,安静如死物,大鸟瞪着他看了片刻,认为这颗“树瘤”除了模样很怪之外,没什么问题,便放心地将头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间静悄悄的,不知何处的蛙声带着促狭的节奏,与大大小小的虫子嘀咕个不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的两个岗哨忽地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在原地碰面——原来他俩方才竟然是佯追。
两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没找到一个。年轻些的便说道:“四哥,许是咱们看错了吧。”
年长些的汉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错,咱们两人四只眼,还能天天看错吗?此人轻功必定极高,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们寨子四周绕,不知是什么居心……不管怎样,咱们先回去传个信,叫兄弟们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们虽然没逮着人,但前头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他单枪匹马,就算是只麻雀也飞不过去。”
等这两人走了,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被云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脸,谢允的目光才轻轻一动,一瞬间他就变回了活物,继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是个约莫弱冠之龄的年轻人,长着一双平湖似的眼睛,仿佛能把周围微末的月光悉数收敛进来,映出一抹纹丝不动的月色,极亮,也极安静。他靠着树干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来——倘若有前朝要员在此,定会大惊失色,那上面以大篆刻着“天子信宝,国运昌隆”八个字,同玉玺上的篆刻一模一样!
谢允将这块诡异又僭越的令牌拿在手中抛了两下,又怠慢地随手一揣。他听见人说前面有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也不见慌张,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叶子,从中间对折,将露水引成一线,喝了润口,随即旋身滑了出去。他整个人仿佛全无重量,脚尖点上枝头,轻飘飘地自树梢间掠过,所经之处,枝头往往极轻地震一下,叶片上沾的露水都不会掉下来。
相传这一手叫作“风过无痕”,是世上顶级的轻功之一,堪比穿花绕树和踏雪无痕,谁料他年纪轻轻,竟是个绝顶的轻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围着四十八寨兜圈子。
谢允来四十八寨,是为了见一个人、送一件东西——他早就知道四十八寨并不好进,倘若自报门派求见,说不定想见的人没见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了煮火锅了。而硬闯或是偷偷潜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贼曹仲昆都没干成的事,谢允自我感觉还不至于贼到那个地步。
他耐心十足,潜伏在四十八寨外面足足小半年,先是装了一个月行脚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总有些东西无法自给自足,要派人出门赶集采购。谢允一边熟悉地形,一边听了一耳朵小道消息,连“李大当家爱吃萝卜缨馅的饺子”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一个月以后,他混上了一次送货的活,却没能进山。寨中人只让他们把货送到外围,便自己派了人来接,不叫他们入山门。谢允认了门,当天晚上依仗自己轻功卓绝来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备森严,只好浅尝辄止,还没来得及露脸,就险些被追杀成狗,好不容易才脱身。
此后,他沉下心来,围着四十八寨转了三个多月,将几个山头上的兔子洞都数得清清楚楚,在边缘反复小心试探,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条没有那么多明暗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堑。
李生大路无人采摘则必苦,谢允不知道自己的轻功有没有“天下无双”的水平,但仅就外围一看,他认为有能耐过这条大江的人江湖上还是有几个的,李瑾容这么放心,江上必有古怪。
谢允每天到江边转一圈,却不急着下去,日日在岸边观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层灯光,说明里面是有人守着的。然而十五这天夜里,谢允再次潜入四十八寨,来到洗墨江边的时候,却意外地没看见那盏灯。他当机立断,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此从山崖上潜下去。
谢允一身夜行衣,低头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个照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
“来卜一卦,”他寻思道,“正面是万事大吉,背面是有惊无险。”
老天爷可能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问卦,决心要治治他,谢允才刚把铜钱抛上天,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仿佛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深涧里,在寂静的山谷中发出一串脆生生的响动。山壁两侧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灯来,谢允不免分神。谁知就这么片刻光景,恰好来了一阵风,轻飘飘地将那枚铜钱吹开了,他竟没接住。
铜钱当着他的面掉在了地上,既没有正也没有反,它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是个风骚的侧躺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