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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如裴观烛所言,他一直在忙着成婚事宜。

京师近日多雨,夏蒹打开窗棂,时不时会撞见孤身一人在府内游荡的裴云锦,他像是一抹白色的幽魂,见到她也没笑,眼睛瞪着她活像是看仇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般。

“昨夜长兄又没回来啊,”主堂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夏蒹筷子夹菜送进自己的嘴里,“嫂嫂好可怜。”

“你就这么关心我们啊?”夏蒹抬起眼,这几日饭局上夹枪带棒的话语挑衅不下数次,裴云锦兴许是恨意没处放,又怕裴观烛,只要是一对上她,便将她当成了裴观烛阵营中的小将,发泄负面情绪。

但每次夏蒹用话掖回去,裴云锦都没什么反应。

他像是个疯子,根本不会听夏蒹回什么,脑袋里只有仇恨,和夏蒹搭话,为的就是发泄自己的怒火,至于她回复什么,裴云锦根本不在乎。

她就像一个沙包。

——真恶心。

夏蒹盯着他有些涣散的眼睛,吃完饭便执起油纸伞踏出了门槛。

——真可怜。

让她,看了就觉得心烦,心闷,像这下不断地连绵阴雨一般,扯不断,永远也扯不断。

但没想,过了两日,这样的膈应就即将消失不见了。

因为婚期将至,夏蒹要搬到其他地方,等候八抬大轿嫁进裴府家门。

近日多雨,夏蒹搬离裴府时,这世界也下着雨。

来接她的马车停在门口,裴府的佣人们替她收拾好了行囊,却将她行囊全都放到了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里。

雨水溅湿了马车顶,打湿了她的油纸伞面,夏蒹下了台阶,眼睛看着面前的马车,片晌,便见一只苍白的手撩开帘角。

夏蒹看见这只手,哪怕还没见到少年的脸,也呐呐而出,“......晚明,”她怔了片晌,走到马车窗前看着他,“你回来了。”

“是啊,”苍白的手将车帘撩开更多,少年微微笑起来,兴许是因下雨天阴的缘故,夏蒹觉得他面色越发显得苍白,眼下黑眼圈明显,“卯时抵达京师,刚进宫拜会过姨母,现下过来接你。”

他说着话,低下头,夏蒹才注意到他额头上的棉布已经没了,只余下一个若隐若现的浅粉伤口藏在发下,兴许是察觉到他视线,少年眼睫低垂着,一只手往上捋了捋旁侧的墨发。

“给,”他一只手端着一个敞开了的紫檀木盒给她,“这是姨母要我送给夏蒹的礼物。”

夏蒹看着这一盒装着的猩红的玉珠,微微抿起唇接过来。

“底下。”

裴观烛道。

夏蒹听裴观烛的话,指尖穿过这满满当当,一颗便价值不菲的冰凉玉珠往下,摸到一片玉石光滑。

她拿出来,是一个猩红的血玉镯子,泛着莹莹血色,美丽至极,光是摸在手上便觉温润养人。

“以玉养玉,”裴观烛浅浅笑起来,“养了大抵有数十年头,与我姨母后院中的海棠树同岁吧。”

裴观烛赠给她的宝物已经太多太多了。

但夏蒹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玉镯子。

可是。

她却莫名喜欢不起来。

血玉的光辉散在她的手心里,光是放在手上一会儿便暖了。

“夏蒹不喜欢。”

他这话来的忽然。

夏蒹起眼,他依旧眉目弯弯,隔着雨幕静静看着她。

“嗯,”夏蒹微微抿起唇,“我不喜欢贵妃娘娘。”

话顺嘴而出。

夏蒹指尖无意识攥紧看过去。

“没关系,”少年面上笑意渐深,“我也不喜欢。”

“你......”你怎么会不喜欢?

话即将脱口而出,但少年听懂了她未尽之言。

“父亲,姨母,云锦,卓奴,我都不喜欢,”裴观烛轻轻笑起来,“夏蒹也是吧?你我在这世间只喜欢对方便足矣。”

“但,”隔着雨幕,夏蒹都甚至忘记了要先上马车,“贵妃娘娘和他们,在晚明心中的地位不是应该不一样吗?”

“不一样?”裴观烛微微歪过头,像是真的不解,“有何不同呢?我无法分清,只有夏蒹和他们是不同的,其他人全都是一样的。”

贵妃娘娘若是在场,听到裴观烛这话怕是会痛哭流涕吧。

夏蒹忍不住,像这样沉默的想。

“到马车上来吧,”他微微歪过头,眼睛盯着她,“上来,好不好?我想要抱你。”

“嗯。”

夏蒹抱着那一方紫檀木盒,上了马车。

“好碍眼的东西。”

裴观烛坐在对面,盯着她手里的紫檀木盒,“咱们把它扔掉吧?”

“干嘛要扔掉。”夏蒹皱起眉。

“看到夏蒹拿着别人的东西,碍眼,”少年盯着她,“因为夏蒹其实并不讨厌朱红玉,只是不喜欢送你朱红玉的人不是吗?”

“那怎么了吗?”夏蒹确实不讨厌这红玉镯子,这样的镯子不管是谁都会喜欢。

“我也会养出来的,不过玉石而已,”裴观烛微微弯起唇角,“又不是困难的事情,把它放到这里。”

他指着面前的茶桌。

紫檀木盒磕上桌,马车外,雨水淅沥,少年的手从后揽上来,环住她的腰,脸紧紧贴在她腰侧,夏蒹听到他满足的喟叹声,有些不自在的低下头,正巧对上他仰起来的脸。

“夸我,”他面上是弯弯的笑,真实的笑,苍白的面孔上,脸颊泛起兴奋的红,如绸缎般的长发垂在腰后,落了满身,“我来了京师本想第一件事就要找夏蒹,想要一直和夏蒹在一起,但是呢,夏蒹并不喜欢进宫,我感觉到了,”他轻轻笑了两声,舔了下嘴唇,“所以我进宫后,才来与夏蒹相见,克制好困难,夏蒹知不知道?”

“离开你,好难过,”少年十指扣紧,抱住她腰身,“每时每刻都要担心。”

“担心......什么?”夏蒹控制不住的,感觉自己被他如绸缎一般的长发吸引,手过去轻轻抚摸着少年垂在身后的发。

“担心,”他下巴抵在她腹侧,漆黑的眼珠看着她,“神灵会将夏蒹偷走。”

“哈?”

“偷到我去不到的地方,”他漆黑的眼珠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偷到我到不了的地方。”

夏蒹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抓住颈项上悬挂着的黑色水晶。

“不会的,”夏蒹尽己所能安抚他,裴观烛没有安全感,夏蒹知道,“系统......啊,神灵,不会带我离开的,不如说,我在这里它才会更高兴。”

“它的名字,叫做,希筒么?”

“不是的,”夏蒹任他抱着,从弯腰的姿势坐下来,指尖触上他手背。

“系,”夏蒹在他手背上写字,“统。”

“好古怪的名字,啊,我这样说,系统会听到么?”

“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夏蒹道,“系统它一直都在沉睡状态,只有我呼喊它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出现,”裴观烛瞳仁儿看着夏蒹颈项上的黑色水晶,“它是,人么?男人还是女人?”

夏蒹忙道,“并不是人,系统是一个,会在我脑海里和我对话的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身的。”

“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裴观烛紧紧从她身后环抱着她。

夏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一心看着半卷起来的车帘外,淅淅沥沥的雨,手放到少年清瘦的手背上,和他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闲话。

*

夏蒹又回到了一开始从苏府回来时,裴观烛为她安排的那栋背靠深山的安静宅子。

对比裴府,其实夏蒹一直都更喜欢这里,马车停在大门前,夏蒹和裴观烛紧紧牵着手,少年手中举着红色油纸伞,木履踏到台阶之上。

夏蒹慢他一些,视线不住落到他骨节匀称的脚踝,明显空荡的金环上。

“裴观烛,”夏蒹走在他身侧,雨滴打在伞面上,“咱们在京师成婚之后,便继续前往冬周吗?”

木履磕碰地面的声音停止了。

裴观烛停住脚步看向她,伞下,漆黑的眼仁儿看不出什么情绪。

“怎么会,”他唇角是弯的,像是用笔画在人偶的脸上,“我们不去冬周了。”

夏蒹睁大眼睛,“为什么?”

“我们要一直在京师生活,”裴观烛道,“不需要了,本身我去冬周......”他的眼睛看着她,却像是通过她,再看别的什么,“本身我去冬周,便仅仅是为了......”

“为了金环吗?”

少年微怔,涣散的瞳仁儿一下聚拢,看着她,好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金环只算表面之物,真正曾经折磨过我的,是我早已经不知何为错,何为对了,”

雨幕不停,散着少年清朗,却浅慢的声音,“我在幼时,大概,舞勺之年,不,或许比舞勺之年还要小的时候,曾用斧头砍死过我母亲送给我的一个丫鬟,我将她肚子剪开,一样一样掏出了里面的所有东西,之后,将她的尸首扔到了花坛里,便没了力气,第二日母亲看到了,之后,”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沮丧般,“之后......母亲请了自冬周来的高僧,帝伽摩耶,据说他当年便开始自冬周前往各国游历,而金陵便是他穿过京师后,来到的第二个大城,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并且为那个死在我手上的丫鬟咏念了转生经,而我当时一直都在他身边,他用笔在地上画下阵法,要我跪在阵中,一遍又一遍,为了那个丫鬟咏念转生经,每念一次,我便要磕一次头,我在那里跪到第三天,”

裴观烛话语微顿,紧紧抿住唇,低垂着的眉眼之间,戾气横生,“他说,是我错了,杀害生灵,便是草木花朵也是错了,而我铸成的是无法挽回,死后也要赎罪的大错,他给我戴着的金环里也全都是忏悔经,但我明明没有错,”指尖泛白,裴观烛紧紧攥着手中的油纸伞伞柄,“明明是她们,明明是这世间的人要伤害我,她们,这世间的人一次又一次碰触我的底线,一次又一次,而我只是将她们杀掉了,她们招惹我在先,我为何不能杀掉她们?既然我有错,那么为何她们一开始要招惹我?为何要欺负我?”

“裴......”夏蒹忍不住上前一步,便见裴观烛抬起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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