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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没怎么信,对叶竹沉声道:“果真如是?看顾不好人是小事,要是另有疏忽,寻未央宫人一问,口径不符,更是大事。”

叶竹噗通跪下,心跳得快,道:“陛、陛下,是昨晚殿下追人的时候,急急忙忙从台阶上摔下去了。”

“咔哒”一声闷响。

谢策道将碗一放,撞得檀木桌晃动。

谢重姒像是被吓到了:“父皇……”

谢策道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不是对你。羹汤煮的不错,下次朕还想吃的话,重重肯不肯再下个厨?”

“当然。”谢重姒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

谢策道大口喝完羹汤,拿过一旁宫人奉上的帕子擦嘴,制止道:“行了,别给那混账东西说好话了。你说朕也不听。蒋明,送重重回去。”

蒋明立刻上前,讨好地笑道:“殿下啊,陛下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呢,咱先走吧?”

“哦……”谢重姒这才闷闷不乐般收了碗勺,“那儿臣先回去了,父皇别太生气,气极伤身。”

说完,她就随着蒋明,踏出太极殿。

金乌已沉,皇城陷入浩瀚的残红色。

金阙琉璃瓦也锃亮光辉,檐角铜铃闷响,底下来往宫人成群,步履匆忙。

谢重姒将食盒递给叶竹,收敛了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憨,等宫人减少处,才轻轻开口:“蒋公公,这两日,没少有人来让你进言吧?”

蒋明差点没给她跪下。

当然有的。

太子一党,三殿下一党,还有其余浑水摸鱼的皇子后妃。

哪怕没有直来直往,也有暗相试探。

想让他张嘴说好话,或是煽风点个火。

他左右逢源,贿赂都收了一箩筐,正准备保持中立,什么都不说,当个闷葫芦。

可可可可殿下怎么突然就挑破了啊!

“有、有的。”蒋明僵硬地回她,福气喜庆的圆脸上掩盖不住慌张,“不过尔玉殿下明鉴,给奴婢一千个胆子,奴婢也是不敢谗言构陷太子殿下的!”

“无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谢重姒笑了声,殷红的唇在残阳下更如烈火,她侧面对着夕阳,半张脸明,半张脸暗,宫装繁复,犹如春末一地残红的层叠铺展,“本宫也需要公公代说几句话。”

蒋明心道:怕不是给太子求情。

谢重姒:“若是父皇削除皇兄太子之位,贬谪出京,百越之地是个不错归属,公公可谏言一二。明鉴或难,那便暗中劝导。公公跟在父皇身边快三十年了,比本宫更懂他心思。此事麻烦你了。”

蒋明一个激灵,险些没跳起来——

百越之地,那可是民不聊生的蛮荒之所啊!

“……殿下!”他惊慌不定,“敢问殿下是何意图?”

谢重姒叹了口气:“蒋公公啊,人这一双眼,向上看,众生平等,向下看,猪狗不如。庙堂高居惯了,如何能品到五谷滋味,当权富贵久了,也看不见民生艰辛。他非得自己沉下去,才能重新爬起来——按我说的去做罢。”

蒋明一震,不由抬头,看那浸没在夕阳余晖背影,她朗声说道:“到时候实在不行,本宫写信,给皇兄卖惨,总归不会让他走偏走窄的,放心好了。快到未央宫了,公公不必再送,回太极殿吧。”

“……喏。”蒋明震撼过后,头皮发麻。

这位主受宠他知道,可如此面不改色地决定太子归处,是他未曾预料的。

而且看她意思……

怕不是朝堂也有人手。

否则如何能如此断定,陛下会削太子之位?

太元五年春闱刚落,望都风波乍起。

太子与帝王不知因何起了龌龊,被关入宗人府十天后,帝废太子,贬谪百越之地。

此月月中,春闱会试考题泄露之事爆出,谢策道不轻不重地掲过,并未太过责罚负责此事的三皇子谢温。

但本因太子被废而窃喜的三皇子一脉,也明显谨小慎微了很多,全然没有被放过的感觉。

只好愈发战战兢兢,刚翘起的尾巴又落下,夹紧做人。

谢重姒听着叶竹笑得乐不可支:“哎殿下,您别说。三皇子妃看您,还有点张扬跋扈的,估计是记仇您之前没把阿九给他们,再看太子殿下被削,想欺负您。今儿我又碰到她和婢女,您猜怎么着,灰溜溜遁走了。”

“百越王。”谢重姒纠正她。

叶竹吐了吐舌头:“还不是过几年又会封回来。”

谢重姒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

叶竹:“好啦好啦,奴婢知道了,谨言慎行。您要是用这些手段法子,对付其余不安分的皇子,哪还有他们的事儿——陛下铁定向着您嘛!”

“又不是正大光明的阳谋。”谢重姒吹了吹纸页,宣纸墨迹渐干,“耍小心思的阴私诡计,上不了台面,也就好意思拿着坑坑皇兄了。信写好了,送去吧。”

“好。”

叶竹手脚麻利地将信密封,再送给谢治那边——

殿下每隔四五天必写一封信。

在信中什么都有。

说陛下其实很后悔,每天心神不宁的,有次还偷偷摸摸回未央宫里头,太子殿下曾经住的房间坐了一下午;

说宫院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莲花快要开了,今年莲子格外饱满,到时候摘点送过去;

说卫旭姐姐被金师兄照顾得很好,让太子殿下不用担心,陛下也不知道,藏得很严实放心;

说有的宫人和望都世家,狗眼看人低,看她嫡亲兄长被贬,偶尔有人会明朝暗讽几句,不过她都怼了回去;

还说,百越之地乱民不少,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嘛,让太子殿下当心别人抢了东西,特别是吃的,还有别被狼叼了去。

那可真是,天南海北地侃。

中心主旨三条:

父皇很愧疚;哥有人欺负我你快回来;老实当政别撂担子出岔子。

别说太子殿下看到这些信,心会软成什么样了,就连叶竹看了,都差点感动地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这贬黜百越之地,就是殿下搞出来的。

谢重姒疲倦地放下笔,揉了揉眼。

其实那么多书信里,她只有一点撒谎了——

不是关于父皇,而是关于卫旭。

卫旭身子骨,无力回天。

就连师兄,也医治不了,花也不种了,撸着袖子闷在房里看医术找法子,结果都是一场空。

最多也还有一两年可活。

不戒断五石散的情况下。

仲夏的时候,谢重姒去了同济堂一趟。

春日繁华盛宴早已过去,金繁这处却仍旧锦绣热闹。仿佛上神忘了人间风月时辰。

卫旭精气神不错,靠在门上,对谢重姒笑得亲切,也不再装那柔弱虚相,一挑眉道:“小阿姒来啦?”

谢重姒:“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不是看到你来了么。”卫旭哄人的话不要银子般地洒,“恰如春回大地,莺啼婉转,我这心窝上也繁花似锦……呃。”

她看到了身后走进的宣珏,话音一顿。

宣珏一身白衣,束青冠,敛了笑意时,神色冷澈如玉,不咸不淡地抬眸看了卫旭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旭却是被这一眼看得透心凉,闭上开口就乱撩的嘴,问道:“他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