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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稚默立片刻, 把?手?抽回,倒退半步,在床边凳子上坐下, 埋下头去。

那哭声好像恨不得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楼问津闭眼, “古叔……”

古叔也是全程惊骇, 这时反应过来,立马蹲下身, 搀起梁廷昭,先行带离病房。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清晨的熹光, 透过淡蓝色玻璃窗投落在水泥灰的地?板上。

清白无辜, 毫无暖意。

梁稚浑身颤抖, 她感觉到楼问津抬手?按住了她的脑袋,轻抚,无声安慰。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 从前楼问津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

「梁廷昭何德何能, 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坏人, 那么只能你?父亲是坏人。」

「我从来也不?需要你?的原谅。」

「如?果恨我会让你?好受一些, 你?还是恨我吧。」

他甘愿隐瞒到底, 是不?是就是知道, 这些真?相对于一个自小?敬爱父亲的孩子而言,会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楼问津,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宽容?”梁稚哽咽着问道。

“你?以为我不?想对你?苛刻吗, 阿九?那时我闭门?不?见,正是因为我知道, 一见到你?我必然会心软。你?求到我的头上,我想,这样也好,羞辱惩罚仇家的女儿,也不?失为一种?报复……”

所谓羞辱,是口头讥讽,或是试婚纱的时候,刻意地?把?她晾在一旁。

所谓惩罚,是码头相送,叫他们?父女相隔咫尺却不?能相见。

那时她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现在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比不?上梁廷昭对戚平海犯下的万分之一。

更不?要说后来,他为了她一再退让,允许她写信,又为她拿来回信;放过了沈惟慈和沈惟茵,放弃了再度追捕梁廷昭;又为了怕她伤心,回应了沈惟彰的威胁,中弹重?伤,与死亡擦肩。

还有种?种?……种?种?对她俯首称臣的细节。

他仿佛是把?她当做神明来供奉。

可是什么样的神明,出生时,血液里就自带原罪?

重?伤未愈,又加之情绪起落,使放得楼问津的声气很是虚弱:“……但我见不?得你?有一点痛苦,所以后来便?认命了。如?果注定只能辜负,至少我没有辜负过你?。”

他结婚时宣誓过的。

梁稚哭得无法自抑,“……我对你?这么坏,你?却要做圣人……那我怎么办?我这条命赔给你?都不?足够。”

“阿九,你?不?欠我。冤有头债有主。”

可他方才还说,那是她欠他的。她比谁都知道,说不?欠,才是他的真?心话。

“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享受了一切的锦衣玉食,却不?承担一丁点的罪责?”

楼问津沉默一霎,“那么,你?是想……”

梁稚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怎么做……”

楼问津又是沉默。

许久,他把?眼睛闭上,哑声说:“我已经彻底是个不?孝的人了,如?果你?……那我什么也不?剩下。”

这话,简直有摇尾乞怜的意思了,换作从前,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梁稚没有作声,只从床边不?断传来痛苦而压抑的饮泣。

片刻,病房门?被敲响,护士过来查房,做每日常规检查。

梁稚立即抹了一把?脸,起身站到一旁去。

“阿九,帮我把?宝星叫来,你?回去休息吧。”楼问津转过头,不?再看她。

待护士查完房,梁稚拿出手?提电话,给宝星拨了一个电话。

梁稚面颊刺痛,所有情绪渐有了一种?麻木的感觉,“……当年那位目击真?相的侍应生,还能找到吗?”

“他前些年患病去世了。不?然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梁稚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楼问津也不?再说话,把?眼睛闭了起来,许久没有动静,似乎是精力不?支睡着了。

约莫只过了二十分钟,宝星便?匆忙赶到,推门?一看自是惊讶,梁稚木然地?交代?了看护事项,便?先行离开,说等一阵再过来。

梁稚走出病房,反手?带上房门?的一瞬间,病床上的楼问津缓缓地?睁开眼睛。

宝星忙问:“……楼总你?怎么醒了?我吵到你?了?”

“你?现在是吵到我了。”

宝星立马闭嘴。

头痛欲裂,睡不?着。

楼问津睁眼,无声地?盯着天花板。

离开医院,梁稚径直回了梁宅。

梁廷昭木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仿佛魂魄已被抽走。

梁稚远远站着,注视着他,她试图回想一些往日相处的温馨场景来缓解那种?恶心的异样感,可是怎么也做不?到了。

他不?再是那个慈爱宽容的父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华的梁老板,而是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不?可名状的东西。

“……你?去自首吧。”

梁廷昭霍然抬头。

梁稚紧抿着唇,神情倔强。

“阿九,我会坐牢……”

“你?们?的所做作为,不?应该吗?梁稚咬紧牙关,“……如?果当时你?就揭发沈康介,楼问津的妈妈也不?会枉死。两条人命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做得到无动于衷?”

梁廷昭脑袋重?重?地?垂下去,仿佛已然戴上了沉重?的脖枷。

“爸,你?从小?教?我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能到你?这里就不?作数了……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过了许久,梁廷昭终于说道:“……我去自首。”

梁稚退后一步,后背挨住了沙发扶手?,缓慢地?滑坐下去。

好像已被抽空,仅剩一张皮囊,可即便?如?此,那痛苦还是万千针扎似的密不?透风。

梁稚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机械地?往口中塞完了两片面包,就又去了医院。

到时输液的玻璃药瓶已经挂上,楼问津沉沉睡去。

宝星说楼问津因为头痛而睡不?着觉,叫医生开了半片含安定成分的药片。

“我刚刚去楼上打听?了一下,护士台的人说,那个沈惟彰好像也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警察一直看着他,说是一出院就要送进临时班房去。”

梁稚“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沈惟慈还在吗?”

“在。”

“宝星麻烦你?照看片刻,我去找沈惟慈说两句话。”

“楼总都这样了,梁小?姐你?还要去找他啊。”

“……”

梁稚毫不?怀疑宝星有这样的能力:一个当天执行的死刑犯,都能被他逗得笑出两声。

楼上是周宣的两位同事在看管,梁稚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把?沈惟慈叫了出来。

两人穿过走廊,走到了最顶端的窗边。

梁稚花了十来分钟时间,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给了沈惟慈,她说得很乱,几番语无伦次,仿佛自己发泄居多,不?管沈惟慈听?不?听?得懂。

沈惟慈自然是听?懂了,他后退一步背靠窗台借力,那表情是与她最初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恍惚,“……我,我从不?知道……”

梁稚没有作声,她等着沈惟慈把?这件往事稍作消化。

沈惟慈仿佛挨了一闷棍,迟迟是懵了的状态,他自是痛苦极了,可最痛苦的是,作为加害者那一方的既得利益者,他连痛苦都没了立场。

“维恩,你?回去劝你?父亲自首吧。”

过了一会儿,沈惟慈艰涩地?说道:“……我会的。”

梁稚转过身去,瞧着窗外,声音轻轻的:“维恩……我从知道真?相开始,就有一个念头没有办法停下来——如?果没有这件事,是不?是……我、你?、楼问津,我们?三个人会一起长?大。”

梁稚执意要在病房陪护,谁劝也无用。

楼问津自然明白,她多少是想做一些事情,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可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又宁愿她不?要待在跟前,甚至几度差一点佯装发火把?她赶走。

梁廷昭去自首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沈康介被控制,沈家诸人也都轮番被叫去警署问话。

在警方的连番审问之下,沈康介终于松口,交代?了所有的犯罪事实。

与此同时,沈惟彰谋杀未遂,并非法持枪一案,也在其出院以后,进入审理流程。

楼问津差不?多同一时间出院,回到了科林顿道的宅子里“借住”休养。

梁稚白天去一趟公司,处理完事情便?去楼问津那里。

两个人待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不?作深入的交谈,气氛格外的压抑而沉默。

庇城晴日居多,雨天很少,今日却难得下了雨。

雨水浇得草木一片浓绿,又穿透了玻璃窗蔓延到室内。

楼问津就坐在这一片浓荫之下阅读,手?里的书,却半天也翻不?过一页。

梁稚坐在对面,似在翻阅一叠文件,每当他把?视线投过去的时候,她便?会身体一僵,而后抬头望向他,那目光仿佛是在问,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去做。

尽职尽力地?扮演着一个赎罪者的角色。

楼问津合上了书页。

梁稚手?里动作一顿,看向他,“你?如?果想抽烟就抽,不?过医生建议你?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是少抽一点。”

便?有雨水一样的凉意,也涌入楼问津的眼中。他把?视线投往窗外,盯着那一株巨大的旅人蕉看了半晌。

再开口时,已不?再犹豫:“阿九,过几天我就走了。”

梁稚一怔:“……去哪里?”

“去一趟巴生,给我父母立碑。之后……再做打算。警方或者法庭需要我出面的时候,我会再回来。”

梁稚咬住了唇,“……我陪你?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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