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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合不合的?”楚尧皱眉,眼里里显露出些许落寞,“你把我从小带大,当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不是亲人了吗?”

扶岚怔了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软和了许多,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总能精准地戳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楚尧还是婴孩的时候,扶岚就已经陪着他长大了,看着他从一个小小的、奶呼呼的团子,一点一点长成风姿俊秀的少年。

他和先帝先后一样,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楚尧,是现在的扶岚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阿尧,你已经是楚国的皇帝了,半年之后穗岁进宫,我会把所有的权利还给你。”扶岚注视着他眼前的孩子,他眼里的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影子和轮廓,像是不同的色块融在了水里,晕染出模糊的边影,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复原,这是前段时间占卜留下的后遗症,但他的面上依旧是稳稳的,让人半点察觉不出来他处于一种半瞎的状态,“你要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可我害怕呀……”除了站得远远的、听不到他们对话的吴大伴,这层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楚尧垮着肩膀,小声说,“太快了。”

明明他才十四岁,可他却觉得他似乎当了好多好多年的皇帝,好像从记事起,除了短暂的欢乐以外,记忆里都是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课业,学不完的帝王心术。

太傅说要让他信任自己的臣子,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说要时刻对他们保持警惕和怀疑,一旦抓到什么不对劲的苗头,就要狠得下心来。

可是……如果对一个人交付了信任,收回来的时候就那么容易吗?皇帝也是人,皇帝就不会难过吗?

他不懂,也不想懂,所以他上着太傅的课,却将权利尽数托付给了扶岚。有些大臣说,自从他的父皇死后,扶岚就变了,他变得着迷权势,变得冷血残暴,他牢牢控制着朝堂,一言断定他人生死,他在楚国只手遮天。

所有人都在向他说扶岚的野心,好像他下一刻就会谋反,将他取而代之。

可楚尧一点儿也不怕,那是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哥哥,父皇母后离世后,他就只剩下扶岚一个亲人了。他永远都不会去怀疑自己的兄长,即使他的兄长才华横溢,权势滔天。

他懵懵懂懂的,一年又一年地长大,扶岚将权利的一点点放给他,没有任何留恋和不舍,他快要接过所有的权利,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可……他开始退缩,开始害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当好楚国的皇帝,他忽然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扶岚哥哥,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哥哥呢?”楚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扶岚身边蜷成一团,“我觉得我不适合———”

未说完的话停在喉间,楚尧的发顶被人轻轻揉了揉,他听到扶岚和往常一样的、好听中带着点微微的冷意,像是玉石碰撞的声音:

“别说这种傻话。”

“陛下……”他看到扶岚笑了,笑意很浅,唇色苍白,像是随时都会羽化飞升的仙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人敢伤害您。”

楚尧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他突然想起几年前,扶岚也曾经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既是亲人之间的守护,也是臣子对帝王的许诺,即使过了很久,也不曾改变。

楚尧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总有人站在他背后,替他遮风挡雨的。

他想,等穗岁进宫了,他要时常拉着她过来找扶岚哥哥,观星台太冷清了,要热闹一点才好。

刚刚怒火升腾起来对心脏造成的一点不适感已经慢慢淡了下去,楚尧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再出事之后,辛苦的还是扶岚哥哥。

“夜深了,你该回去了。”扶岚道,“明天不是还要上朝吗?”

楚尧有些犹豫。

“最多月余我就好了。”扶岚偏过头看着他,像是看穿了楚尧内心的想法似的,“你要是怕我私底下窥探天机,我卜算用的东西,你可以暂时收走,等我病好再交还于我。”

楚尧语气里有点惊喜:“真……真的吗?!”

“真的。”扶岚点了点头,“就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我就反悔了。”

“怎么还带反悔的!”

楚尧忙不迭地站起来,一遛烟儿地跑到了他屋里,他知道扶岚用的卜算工具都在哪儿,风卷残云般地给他全收走了,连散落的蓍草都扎成了成了一小捆拿上。

他生怕扶岚改了主意,收拾得极快,将所有的东西规整好后用桌布一包抱在怀里直接跑了,噔噔下楼梯时嘴里还喊着:

“吴大伴拦住他!”

扶岚无奈的笑了笑,他好久都没看到过楚尧这么有活力了。

吴大伴从拐角处走到扶岚面前:“你想做什么?”

这个饱经风霜的内侍并不像楚尧一样好忽悠,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我要足不出户,专心养病一个月。”扶岚微微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即使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翳,也依然能看出从容来,“陛下那里,就劳吴大伴多多费心了。”

吴大伴拧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像干枯的橘子皮,他心里已经猜出了养病不过是借口:“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会尽快回来的。”扶岚道,“这些年我有时生病,不也是一躺月余吗?”

“朝堂之间没什么大风浪,我留下的人手维持一月朝堂运转还绰绰有余,只要陛下不起疑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吴大伴叹了一口气,他也是看着扶岚长大的,知道他有多固执:

“你要去哪?”

“去燕国。”扶岚的目光越过立柱帷幔,落在了檐角下一左一右两盏琉璃灯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是两团不断闪烁着桔色光点。

一次算羌国公主的位置,一次算破妄的生死,接连两次卜算,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反噬养了一月还没好全,至少三月内,他不能再妄探天机。

“我不知道你当年到底算到了什么。”吴大伴说,“扶岚,你把自己逼迫得太紧了。”

他虽然老了,但眼神却依然清明:“命运这种东西呢,玄妙得很,你有时候太过于相信命运,反而处处受掣肘。”

“我必须改变天命。”扶岚把目光转向他,“我无法忍受我卜算出来的命运有丝毫应验的可能。”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散在风中的烟,月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不能再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