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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亮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盔甲摩擦的声音,随后房门被打开,榻上的宋爷爷仿佛有所感应,也睁开了眼睛。

宋皎惊喜地唤了一声:“爷爷……”

宋爷爷的声音却比之前都要小,倘若不是看见他嘴唇在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说话。

他抬起手,碰了碰宋皎的脸颊,下一秒,盔甲上还带着晨露的谢老当家就到了床边。

“扑通”一声,谢老当家在榻前的地板上坐下,他神色焦急,紧紧地握住宋丞相的手,喊了一声:“丞相。”

宋丞相垂下来的眼睫颤了颤:“陛下,一统天下未竟,我要先走一步。”

谢老当家喉间哽塞,嗓音粗哑:“你别胡说,别胡说,治得好,治得好。”

宋丞相继续道:“我走之后,不必挂丧,陛下勿念,战事为重。”

他顿了顿,重新蓄起一点力气,就开始说话:“战事请陛下多上心,陛下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往后行军,务必三思。”

“你别说话,省点力气。”谢老当家肯定是没听进去的。

“国事可问太子,太子忠厚,稳扎稳打。”宋丞相咳了一声,但很快就忍住了,“陛下与太子父子一心,一统天下可期。”

谢老当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不要,老子不要,老子就要问你。”

宋丞相笑了笑:“我生平一大遗憾,便是蹉跎了四十年,在四十岁才遇见陛下。他乡知己,相见恨晚,屈指算来,短短十年。”

谢老当家连忙点头:“对,十年,十年还不够。老子命令你,好起来,再来十年,再来十年。”

宋丞相脸上仍带着笑,抬眼看向宋皎:“还有一个遗憾,卯卯才十七……不能看到卯卯束冠……”

谢老当家道:“能看得到。”

“看不到了……”宋丞相道,“把我箱子里,那个白玉冠拿出来。”

谢老当家转头要吩咐侍从,想了想,还是自己上前去拿。

他很快就拿着白玉冠回来了:“问学,问学,拿来了。”

“卯卯……”

宋皎被谢沉扶着,脸上都是泪水,他推开谢沉的手,然后上前:“爷爷。”

宋丞相对谢老当家道:“我没力气,陛下,你给他戴上,从今往后,卯卯就是陛下的亲孙子,陛下照顾他,别让他受委屈。”

宋皎坐在谢老当家面前,谢老当家小心翼翼地给他束头发,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谢老当家转过身,握着宋丞相的手:“来,你来,你这个亲爷爷来。”

宋丞相勉强支起身子,被谢老当家牵着手,给宋皎束头发。

宋皎背对着他们,早已经泣不成声,身形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宋皎感觉放在他头发上的手滑了下去,宋皎猛然回头,正好看见爷爷闭上眼睛。

就像是眨眼一样。

可是这一次闭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他的手也落下去了,谢老当家试着握住他的手,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握不住。

谢老当家极少极少地用上了自己的自称:“宋问学,朕现在下旨,朕命令你马上睁开眼睛,马上坐起来,马上和老子说话。”

他回过头,大喊道:“快拟旨,让宋问学睁开眼睛,快!快啊!”

宋皎坐在榻边,抱着爷爷,脑袋靠在他的心口,怔怔的,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沾湿被褥。

谢老当家捏着绢帛、刚写好的圣旨,站在床边:“宋问学听旨,宋问学听旨……”

他一刻也闲不下来,声若洪钟地念了好几遍圣旨,又抓起宋丞相的一件衣裳,不顾众人阻拦,爬到了屋顶上。

他将宋丞相的旧衣裳展开,举过头顶,一边还在念圣旨,声音传得极远,穿透云霄。

众人劝不住他,只能随他去了。

底下事情多,要给宋丞相穿衣裳、束头发、买棺材,都是太子在调度。

侍从们忙起来,渐渐地,竟然忘记了谢老当家还在屋顶上。

一直到这天夜里,打更的人隐约看见屋顶上有一个人影,举起灯笼一看,才发现,陛下还在屋顶上。

他垂着头,颓丧地坐在屋脊上,怀里还抱着宋丞相的旧衣。

侍从们拿来梯子,挨个儿上去劝,可是谢老当家就像是一座倒塌的山一样,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后来太子上去劝,他也不为所动。

最后太子从梯子上爬下来,道:“去看看卯卯怎么样了,看他能不能过来一趟。”

侍从们便过去看。

宋皎白天给爷爷换好了衣裳,染了头发,宋爷爷一头乌发,连胡须都是黑的。

地上摆着烛台,此时他和谢沉正坐在床边,也不哭了,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爷爷。

侍从们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轻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宋皎缓缓地回过神,站起身。

他爬上屋顶,在谢老当家身边坐下。

“谢爷爷。”

除了这一句话,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他自己都难过得难以开口,怎么还能安慰别人呢?

爷孙两个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老当家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

他的头顶就是一轮明月,借着皎洁的月光,底下人全都看见了。

谢老当家的头发胡子,原本“怒发冲冠”的粗硬的头发,原本比脸还大的大胡子,一夜之间,全都白了。

像月光一样。

谢老当家在屋顶上又待了一会儿,便拍拍宋皎的手臂:“走吧,咱们下去了,在上边吹风要着凉,等会儿你爷爷又骂人。”

谢老当家先爬下屋顶,而后宋皎下来,谢老当家就在下面护着他。

他满怀期待地走进房间,期望看见自家丞相能够睁开眼睛,跟他说话。

可是事与愿违。

没有,丞相虽然穿得漂亮,却没有睁开眼睛。

床边放着铜镜,用来整理仪容、正身正行的铜镜。

谢老当家站在榻前,也站在铜镜边,一偏头,就看出自己和丞相的差别。

他的丞相依旧年轻,须发乌黑。

而他年老,白发苍苍。

仅仅一夜,谢老当家就预见到往后没有丞相的、形单影只的十数年。

他不愿承认丞相已死,转身便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随便找了一个房间,把房门给锁上,也不点灯,就自己一个人待在里面。

清晨,范开把早饭放在门前,然后敲了敲门:“陛下。”

房里忽然传来谢老当家的声音:“下毒的人抓到了没有?”

“底下人还在查……”

“全抓起来!”谢老当家在里面摔了东西,怒吼道,“庆国文人蓄意谋害,柳家私藏庆国文人,窝藏奸人,柳致还是羌州守备,罪加一等,全抓起来!砍脑袋!为丞相报仇!”

看来宋丞相临终前的嘱咐,他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范开道:“陛下,仅是一人下毒,旁人罪不至此,只怕……”

“砍了!全部砍了!”

忽然,房里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范开连忙用钥匙打开房门,推门进去。

谢老当家捂着脑袋,倒在地上,目眦欲裂。

也是在这个时候,在爷爷身边发了一晚上呆的宋皎,忽然回过神,想起自己已经一晚上没听见那只大黄狗叫唤了。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看见那只大黄狗盘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宋皎走过去,摸见它已经冰冷的脑袋。

宋皎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死的,或许在爷爷之前,先去为爷爷探路;或许在爷爷之后,追随爷爷而去。

宋皎蹲在地上,摸着它的脑袋:“别丢下我……”

*

几天之后,齐国宋丞相过世的消息,传遍各处。

百姓们自发披上粗麻,为丞相送行守孝。

就连庆国,虽然庆国官府明令禁止,却还有许多百姓在自己家里,偷偷穿上麻衣,为宋大史官设一个长生牌位。

刚刚被召回庆国国都的公仪修老先生,听见这个消息,还没下马车,便口吐鲜血,晕厥过去。

他在去年出使齐国的时候,就告诉宋皎,倘若他年自己身死,不必来庆国冒险。

他是打定了自己要先死的主意的,可是……

可是宋问学怎么能先他一步?宋问学怎么能先他一步?

齐国皇帝身体不适,由太子主持宋丞相的丧礼,伐木头做棺材,把尸首放进去,一个千人队伍,沿途还有无数百姓相送,护送丞相回凤翔城。

一路纸钱铺地,犹如西北大雪。

*

宋丞相从羌州城回凤翔城的那天,晴空万里。

太子带队,宋皎一身白衣,抱着爷爷的牌位,走在最前面。这阵子都没怎么休息,吃不下也睡不好,神色憔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谢沉就在他后边,同样是一身白衣。刚启程的时候,他和其他七个人一起,把宋丞相的棺材抬出门,抬上马车。

相送百姓无数,都默默地、站在路边。

出了城,众人忽然看见,谢老当家带着人就在前面。

他就站在一片空地上,面前跪着上百个穿着白衣囚服的人,这些都是柳府的人,羌州守备柳致也在其中。

他们跪在地上,周围堆着木柴,谢老当家身边的范开,举着火把。

宋皎是最后一个抬起头的,他被吓了一跳,然后上前:“谢爷爷。”

谢老当家一摆手:“卯卯,你别管,继续走,谢爷爷给你爷爷报仇。”

“谢爷爷……”

谢老当家却固执如牛,厉声道:“范开,点火!让他们给丞相陪葬!”

范开举着火把,也有些迟疑。

正当此时,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间起了风,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吹来一片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