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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换了班,程令雪立在廊下,余光里是公子端坐窗边看书的侧影,身前是雕栏画栋的园子。

她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和这位贵公子沦落在外的那几日,是真发生过,还是梦?

“竹雪。”

闻言,程令雪回了头。

公子今日的衣袍是月白色的,其上绣着华贵的银线云纹,发冠亦换成白玉镶金的式样,连冠带都很精美。

许是和她沦落在外吃了苦,他现在衣着比出游前还讲究。

更好看,也更疏离了。

程令雪恭敬上前:“公子有吩咐?”

她一拘谨,生分和疏远就会不自觉从眉眼和语气里流溢而出。

姬月恒看着眼前人敬而远之的姿态,一股不适涌上心头。

说不清是什么。

只知道不是令人舒服的感受。

他蹙着眉,迟迟不说话,手不解地触向心口。少年见此,急忙上前关切道:“公子,您怎么了?”

这一紧张,生分少了很多。

姬月恒还未弄明白不适因何而来,它便被吹散了。

良久,他才说:“没什么。”

程令雪退回原地守着。

她站得挺直,仿佛永远不会被风雨侵扰,但心里却不那么淡然,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让她浑身不大自在,这感觉就像……

被藏身竹林中的蛇盯上。

可她身后只有公子,公子又怎会闲得没事干盯着她看?

“竹雪。”

猝不及防的轻唤勾回思绪,程令雪转过身,心里更狐疑了。

公子还真是在盯着她看。

那眸中似有所惑,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兀自垂目翻书。

“无事,你——挡着光了。”

程令雪连忙避开。

她原本没站在窗前,是他将她唤了过去,又嫌她挡光。

今日的公子,有些怪……

无奈叹气,程令雪愁绪再起,赤箭白霜成为贴身护卫后,她虽还是日日都能见到公子,近身接触却少了。

身上虽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可她能感知到蛊的存在。还有三个多月蛊毒苏醒,不知毒发起来会怎样。

万一被公子发现,白忙活这么久,还可能再无机会。

最好在那之前解蛊。

可接近公子前,她以为对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公子而言,没有比安危更大的麻烦,在公子有难时保护他,应是最快让他信任她的办法。

然而她救了公子两次,都是危急时刻,他为何还没信任她?

程令雪想不通。

在赤箭又来烦她时,她问他:“你会因为旁人付出了而信任他?”

“不会,除非他给的是我最缺的。”赤箭意味深长地挑眉,“你这冰垛子也会想讨好别人?话说,你最缺什么?我倒想尝尝被你信任的滋味。”

程令雪搬出师父常说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只信任我能掌控的、对我没有威胁的人。所以,要是你死了,那时我会最信任你。”

她第一次主动说笑,却让赤箭吃了瘪,半天都说不出话,最终一拍膝盖:“不愧是你,仍是这么无情!”

程令雪倏然站起。

“仍是。你从前认识我?”

赤箭目光闪了闪,挑眉反问:“那你呢,你这冰垛子可记得我?”

程令雪摇摇头。

她印象里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那就别问!我怎么会认得你?”赤箭忽地拉下脸,不悦地离去。

程令雪呆呆地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更是一头雾水了。

公子怪,这人也很怪。

这厢亭松正陪公子外出透气,正好路过,隔着几重树影,见不远处的赤箭吃瘪离去,顿时乐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转头见公子也在看着那边,目光平静,却让亭松瘆得慌。

他适时转移话题:“刺客的确是三房派来的,用的是四房的名义,大抵听说公子及冠后要回洛川,又见大公子偏袒您,怕您分走他们的利益,才想趁您在外时行刺并栽赃给四房。”

姬月恒在走神。

过了会,他才接话:“盛情难却,如此一份大礼,就收下吧,只还礼还是要的。”随后又吩咐了几句。

亭松眉头乐得抬起:“这倒好,递个假消息,先让四房被陷害,四房定会反过来和三房斗!”

至于要派谁去走一趟?

望着树后正呆呆看着赤箭背影的少年,姬月恒下了决定。

“就他吧。”

.

被亭松叫去时,程令雪还在琢磨着赤箭说的话,讶道:“外出?”

亭松点点头:“赤箭要出去给公子办事,我也要离开几日。我们不在时,公子就交给你和白霜。你武功虽高,但白霜毕竟长你几岁,对公子身边人也更熟悉些,我把玉令给他,你有事和他商量,也可以问公子。”

程令雪顿时来了精神。

不料此后十余日都风平浪静。

这日晌午,公子突来兴致,唤上她和白霜去茶楼听戏。

茶楼正中是戏台,戏台下有一张张桌子,两侧则是雅间,今日茶客不多,他们坐在正中最近戏台处。左侧,是个憔悴的书生,正自斟自酌。

戏说的是一对恋人相知相遇的故事,戏子正唱到才子佳人初遇,隔壁的书生忽地埋头痛哭。

白霜轻叹:“是个痴情人。”

程令雪不知情为何物,不解地看去:“为何说他痴情?”

白霜应是过来人,解释道:“这是一段花好月圆的戏,按理不应伤怀,他显然不是因戏而哭。”

程令雪了悟地点点头。

白霜笑道:“你没喜欢过人吧。”

公子手中玉箫停下。

随即又毫不在意地转起。

程令雪失神许久,最终问出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觉得一个人很好,想让他带自己摆脱苦海……

“这样,算是喜欢么?”

白霜说不准:“只有这些么?”

程令雪点头:“应该是。”

旁边那书生怆然一笑,接过话:“那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

程令雪放了心:“那就好。”

她不算喜欢那人。

“你也觉得情爱麻烦?”本在听戏的公子忽而接话,他没回头,依然看着戏台子,“既然‘喜欢’不是好事,为何戏里却把情爱说得如此玄妙?”

程令雪也不懂,摇摇头:“属下只是听人说情深不寿。”

隔壁的书生想是心中苦闷,需与人宣泄,不问自答:“因为喜欢很扰人,一旦喜欢,就会被牵动情绪,牵动久了,就会爱上。‘爱上’才最为可怕,一旦爱上一个人,得不到会不满足,得到了会有更多的不满足。想独占她的一切——她和别人走得近,会嫉妒;得知她喜欢别人,狠了心想远着她,却发现见不到她要比什么都折磨人……”

说完醉醺醺地出了茶楼。

姬月恒指腹摩挲着玉箫,认真总结道:“故而喜欢就如乍然中毒,爱上则是毒性蔓延;而爱而不得,便是余毒难清。至于喜欢——便是想见到她,让她的情绪只因自己波动。”

程令雪说不清,那书生说的太复杂,公子说的又太简单。

她看向白霜。

白霜道:“好像的确是这样。”

戏正唱到两个有情人彼此动心,背着众人悄然外出私会。姬月恒沉默地看着戏台,却不是在听戏。

身后少年还在不解地低喃,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畔——

“原来,想见就是有男女之情。”

等他醒神,已然回了头。

倏然间目光交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