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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月恒倏然回头。

越过杜彦宁的身后,他看向那个沉默而立的清秀少年。

日光下,少年安静得像道影子。

仿佛不论站在谁身侧,只要有光照拂,就可成为对方的影子。

不如……

将其一道带入黑暗中。

看不见,“他”就可以是“她”。

如此一来她就会和他融为一体了,在黑暗中交缠难分。

如话本中所说的,合二为一……

她便无法再做别人的影子。

心中晦暗的念头似落于画卷中青竹上的墨水,在纸上晕开。

杜彦宁将他细微的神色收入眼底,存着些试探道:“竹雪武功高强,又可能是我心悦之人的亲眷。然我虽非君子,也不能夺人所爱。”

“夺人所爱”这四个字如一根刺。

姬月恒攥紧手,把那阵刺痛及随后泛起的空寂挤出手心。

喜欢与爱的深浅他分得清。

喜欢或许是一时兴起。

但他不会爱谁。

更不会违背本□□一个少年。

.

公子离开湖边后,程令雪刚回了护卫所在院,亭松后脚过来了。

还不到轮值的点,程令雪不免担忧:“公子不舒服么?”

一贯行事不拖泥带水的亭松竟犹犹豫豫,话说了好几茬,从饭菜问到她近日可好,再问房中可要添东西。

扯到这,亭松突然醒过神,他没再说,只吁出一口气。

程令雪再不懂察言观色,也看出他不对劲:“亭松大哥有话可以直说,若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会改的。”

“不,你做得很好。”亭松长吸一口气后,把手里东西递给程令雪。

竟是一沓银票。

少说有二三十张,面额从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到一千两……

齐全得很。

“这是公子一点心意。”

程令雪生出犯人处斩前有酒有肉的不安,推拒道:“护好公子是我的职责,月银二十两已经够了。”

她把银票递还亭松,想顺便心里的不安也塞回,可亭松说:“杜二公子答应了公子,称若你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会给你百两月银,你若还想当护卫谋生,可以考虑杜二公子。不过这些银子也够你往后衣食无忧的了。”

每说一句,清澈的杏眸便黯下一分,原来是这样。

程令雪对着厚厚一沓银票愣神。

她抬眸,清冷杏眸中沉寂而安静:“我能问公子为什么么?”

她越是这样,亭松越不忍。

他跟在公子身边数年,流水的贴身护卫,铁打的公子。可竹雪来了之后,公子情绪比从前波动了许多,也多了些人情味,让他十分安心。

但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公子远离竹雪,定不只是因为没了兴趣,很有可能是动了心。

依公子习惯,让他痛苦的人,不仅不会留,甚至还会……

远离已是极度隐忍下的例外。

最好别问。

问了指不定公子会做什么。

亭松婉言道:“该交代的公子都转述给我了,让你不必再跑一趟,时辰不早了,再不收拾该晚了。”

程令雪如何听不出?公子要她今日就走,且不想见她。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不意外,从前也是这样的。

她只知道不要轻易依赖别人。

可公子文弱,她不会想依赖他,相反,平日都是他依赖她。她也因他偶尔的赞许和偏袒生出错觉,以为能靠“真诚”锦上添花。可她忘了,别人对她的依赖也可以轻易抽离。

好在,还有这沓银票。

眼下公子执意放她走,她的性子也不允许她赖着别人。

先离开,过后再说。

.

“公子,竹雪走了。”

“好。”

紧闭数日的窗已打开,清风吹入屋内,人也跟着清爽不少。

姬月恒近乎漠然。亭松猜不准他会不会在过后对竹雪如何,念及竹雪年纪小,亭松不觉想为少年添一重保障:“属下去时,竹雪以为您又难受了,满脸紧张。听到您让他拿钱离去时非但不欣喜,还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难过得跟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子苓走时也没见他这样难过。对了,”

亭松犹豫稍许,道:“竹雪走前,让属下问您一句话,公子要听么?”

窗内的人动了下。

姬月恒拾起桌上的剪子,开始专心地修剪花枝,头也不抬。

“是什么话。”

亭松忙回忆了下。

当时少年小心地把银票收入袖中,清冷的眸子波动须臾,又淡淡地垂下眼,犹豫稍许,终是问出来。

“公子那日,是不是后悔上树了?”

锋利的剪子猛一合。

啪嗒——

开得正盛的花从枝上落下。

姬月恒什么也没说,拾起花,竟是要放回原处,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他怔了怔,又剪下一朵。

悔么?

“不重要。”

.

旅店昏暗,只窗前才能借来一点日光,就着稀薄的光,程令雪指'尖轻动,数了一遍又一遍。

两千两百二十二两。

是她这辈子摸过最多的钱。

清姿越过简陋的屏风,发带落地,似解了什么枷锁。

被雪藏的少女得以露出。

程令雪扭头望向一侧铜镜里的少女,一时不大习惯。

女扮男装四个多月,她许久不曾这样放心地把独属于女子的柔软一面呈露在空气中——哪怕周遭只有空气。

热气氤氲,乌□□浮,少女下巴搭在桶沿发呆,宛若夜间悄然出水透气,伏着溪石上休憩的冷媚水妖。

身放松了,心却揪紧。

公子比她想的要难懂,那层雇佣关系在时,她偶尔会认为一切不难。但如今,她和他再无关联。

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信任?

不,或许她该考虑的是,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解蛊?

静室内水声再起,足尖带出一股水花,一双玉足刚在水中泡过,晕着淡红,赤足立在木地板上时,脚趾被突然的凉意激得蜷起,煞是可爱。

迅速穿衣晾发。清冷少女已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墨衣的秀气少年。程令雪小心擦干手,拿起那一叠银票,眸中有了微光。

去它的公子!

有这巨资,何愁寻不得神医?

咚、咚、咚。

叩门声不疾不徐,为这粗陋的旅店增了几许斯文假象。

程令雪像扫尾子藏好过冬的榛果,小心收好银票才去应门。

“杜公子?”

杜彦宁看着简陋的旅店,不无遗憾道:“此处简陋昏暗,如此高手屈居其间,岂不如明珠蒙尘?”

“杜公子有话直说。”

净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

杜彦宁笑笑,早在昨日出别院时,他就带着恩公开下的条件,要以重金雇她在身边当护卫,自是被拒绝了。又道:“竹雪——抱歉,你已不在恩公手下做事,如此称呼不妥。冒昧一问,可否告知我你的本名?”

“我姓程。”

察觉她的冷淡,杜彦宁直接道:“昨日在下见到四表妹——便是稍和善的那位,她称五月前曾在江州见到一少女,与你有六七分相似,气度亦有几分像,你半年前可去过江州?”

放在门上的手一紧。

程令雪凝起眉:“不曾去过。”

杜彦宁亦是讶然。

他本以为是她,只是找借口寻她搭话的理由,没想到竟然不是。

四表妹或许认错了,但商人的嗅觉让他寻到契机:“不妨让四表妹亲眼辩一辩,说不准是你亲人。”

明知杜彦宁许是想借此与她拉近关系,可诱惑太大,哪怕有一丝希望程令雪也想试一试:“麻烦你了。”

杜彦宁苦笑道:“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杜某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我之间毕竟也算……故交。”

茶馆雅间内。

钱四姑娘看着眼前少年,讶然睁大眼:“这、这少年怎的与十一如此相像?!你是十一?不对,你比十一高出不少,你是十一的哥哥?!”

程令雪被她打量得不大自在。

杜彦宁忙缓和气氛:“这是程少侠,我遇难在外时偶然被恩公救下,程少侠是恩公身边护卫,我也正因见她与十一有几分相像才多有留意。程少侠称自幼与家人走散,正好在寻亲,约莫就是十一的亲人。表妹在何处见到那少女?与程少侠又究竟多相似?”

钱四姑娘仔细打量了几眼俊美的少年,越打量,面颊越红:“是在江州城郊,那少女瞧着比十一体弱,但眉眼极其相似。年纪也相仿,穿一身素简衣裳,身边跟着个仆从,听说是来江州散心养病。我以为是十一便想问问,但三姐姐说那太无礼,拦住了我……”

杜彦宁看向一直沉默的程令雪:“程少侠家中可有姊妹?”

程令雪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只能记起关于父母的零碎片段,无任何关于兄弟姊妹的印象。

至于家中境况……

只记得曾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待过,幼时似还生过很久的病。

杜彦宁又问了钱四姑娘一些细节,随后与之道别。

“那我先回了。对了表兄,今日的事,别让三姐姐知晓!”

钱四娘飞快地溜出雅间。

她心虚地拍拍心口,三姐让她瞒着,可她对她不好,她不仅不瞒,还要告诉表兄!只没想那少年竟与十一如此相似,搞不好真是兄妹。

.

出来时下了雨。

各色油纸伞从雨中交错而过,在浩渺天地间,似塘中浮萍。

浮萍中,一尾墨色的小鱼飞快窜过,没入食肆的檐下,纤长的手伸出檐下,接雨水玩,俄而秀气的脸抬起,如同受潮的水墨画,清冷朦胧。

立在檐下,程令雪思绪纷扬。

与她容貌气度都像的少女只是凑巧相像的陌生人?是亲眷?甚至,可能是父母在她走丢后再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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