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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首古老的曲调,唱着求不得的遗憾,这份遗憾在世上并不算稀奇,在千年后仍能叫人感同身受,他苏松雨,不过是千万落寞人中的一个罢了。

酒香清冽,四周的来宾已开始作诗吟诵,他饮了一杯又一杯,他默默地想着,自己其实不配有多伤心,因为他甚至没有去“求”,所以理所应当“不得”。

他们相识七年,彼此之间只有克制,那些温柔或是炽热的话,他说给月亮听,说给三月的春风听,唯独不会说与她听。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即使仅放在心里,彼此都会懂得。就如此刻,诗宴正酣,推杯换盏,满座的高谈阔论间,《关雎》凄婉的乐声里,他们隔着热闹遥遥相望,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孤寂。

轮到他作诗了,苏松雨起身,朝着诸青的方向举起了酒杯,她的身边坐了不少女官,没人知道他这杯酒只是在敬她。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每吟出一句,便满堂喝彩,在众人的赞声中,他桌子上的花枝堆积得越来越多,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宾主皆欢的尽兴时刻,他用衣摆兜着那满桌的花,慢慢踱到了高台边,不顾周围惊讶的目光,他将满怀的花枝尽数从栏边洒落,投入江上轻暖的春风里。

人们都看他,他却指着江边那一丛丛茂盛的竹林,它们翠色的枝条上此时挂满了刚刚落下去的花,芍药、迎春、海棠,在风中沙沙作响。

清俊的青年显然是有了醉意,他衣袂翻飞,在高台上有着说不出的恣意风流,他缓缓道:“今日百花争妍,诗宴酣乐,我看这翠竹生于江畔,无丝竹悦耳,也无群芳相伴,终日所见,不过滔滔江水,实在是太过孤寂。”

他声音渐渐低下来,用无限趋近于温柔的声调,轻声说:“于是——便把今日所得全数赠与它们,也叫青竹,能在春光里有所相伴,不至于寂寞。”

众人便轻松地笑起来,笑鸿胪寺主簿的风雅知趣。诸青坐在案边,宽袖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番话他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他们一路走来,不求长久,只愿对方在某些本该快乐的时刻,不至于太过寂寞。

这便足够了,在高朋满座中,他将满腔的温柔说得隐晦又尽兴,只要她能懂得,便足够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六天后,诸青在家中阖上了眼,她死的时候,苏松雨不在她身侧。

这是她有意为之,她到最后都不敢对他报以同样的热烈,也不愿真切地面对他因自己而心碎,她没有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他。

她其实十分懦弱,所以七年前那个秋天,当少年推开了她的门,跌跌撞撞地说要她跟他走,不顾前程也不计后果。她为这份幼稚而坦荡的勇气心动,那是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拥有过的。

他们的故事就到这里。

从春到秋,长安的花开了又谢,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无用的深情,也该随着时间,慢慢湮灭在风中,直至消散不见。

但是苏松雨没有。

诸青死的那一年夏,他找到了芙瑶,他知道她和芙瑶的关系,也知道把这位歌姬救出栖云楼,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她已经不能再完成这个愿望,但他还可以。

他带了足够的钱财,貌美的歌姬却只是轻蔑,她说她的名字被记载在户部的册页中,根本无法轻巧脱身,再多钱财也无用。

于是他们相对着无言,片刻安静后,芙瑶突然笑着说:“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很是相像?并不是长得相像,是你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度。”

她看着眼前依然英俊,但眼神中只余疲惫的青年,她一边笑,一边流泪:“明知不可为,却还作努力,你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十分相像。”

苏松雨在这句话中长久地沉默。

那天晚上,他在栖云楼中放了一把火,芙瑶事先就带着楼中的姐妹们逃了出去。她们积累的钱财过去都偷偷放在诸青处保管,如今他代替她,将它们全数还给了伶人们,还加上了自己的赠与。有了这些钱,她们会过得很好,离开长安,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

火从子时烧到东方既白,把长安曾经醉生梦死好去处的栖云楼,烧成了一片焦黑的残垣。

再没有栖云楼,再没有临风台,没有初秋时候醉中的相遇,也没有暮春时节风中隐晦的话语。

人间惆怅事,长安从来不缺。

苏松雨已经准备好面对事发的后果,即使那晚烧死的全是老鸨嫖客,但纵火罪不会被轻描淡写带过。

一个人救下了他,太傅之女傅雨棠,也是涤尘斋的主人,诸青的生前好友。

太傅之女手段通天,她保住了他,还找了个楼中已经被烧死的嫖客当了替罪羊。涤尘斋二楼的茶室内,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道,她们看着怔忡的青年,唯有长长地叹息。

他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话题关于那个在暮春辞世的女子,说她生前的诸多坎坷,说她在颠沛流离之中愈发沉默隐忍的性格,说她从始至终的坚韧,也说元化十年早春,他在街对面,她在二楼,柳絮漫天的春风中,那场不为人知的相遇。

他们谈了许久,谈到他的心越来越空,除了钝痛,别无一物。

临走时,苏松雨向那位女道请询了一个问题。

“道长是昆仑宗人,可算命卜卦的本事,却是须节宗的……”

女道挑了挑眉,她说须节宗宗主同她有交情,是以她精通须节道术。

青年又道:“须节宗亦以编织幻境,借物入梦闻名,鄙人有一个不情之请……”

“可行是可行,但是此类幻境最耗人心神,一开始不显,但随着时间推移,入梦者会精力衰竭,甚至深陷在幻梦中,再难醒来,你可清楚?”

“我已清楚。”

“你想好了?不会后悔?”

“多谢道长,我绝不后悔。”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如流水般划过,清清静默着看完了这个故事,依附在青年身上,她见到了曾经熟悉的街道,也看到了一些永远不会再见的故人。

苏松雨的幻境是记忆,从元化十年到元化十七年,幻境中,他一直重复上演着这七年的时光。

在这里,他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交集,他有时候会做当年没有做出的事,比如为她写炽烈的情诗,为她弹那支他从来未曾送出的《青竹曲》,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那些从未出口的心意,可是未等她做出反应,幻境就会崩塌。

是了,如果同记忆偏差太大,幻境会无法继续,变得支离破碎,他只能被迫着醒来,陪伴着的他的只有空空的帐顶。

所以即便在梦里,他大多数时候,也在费心扮演一个友人的角色,他们清清淡淡地说话,在静谧的午后下棋,绝口不提风花与雪月。他沉湎于这般无聊又漫长的梦境,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甘之如饴。

在这个纷乱浮杂的世间,还有一处地方能够供他彻底的放松,这是多么不易。

在这个孤苦寂寞的世间,竟然还有一个地方能见到她,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即便这份幸运背后是衰竭与死亡,他也无所谓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也会笑着拥抱它,因为他即将踏上真正的寻找她的路途,那是他的归途。

他投身官场,一改此前清高孤僻的作风,在尔虞我诈中厮杀出一条通坦路途,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少卿。手握权力的苏松雨,把当年她父母的案件从头到尾再推翻,彻底地洗清了曾经的污名。

他又接手了涤尘斋,花了相当多的人力与钱财印刷她生前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品文,他希望这些凝结着她心血的字句,承载着她思想的墨痕能够传播到更广的地方,他希望世间能有更多人懂她。

这些事并不算轻松,但苏松雨深深知道,这些对于已经故去的人而言,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他其实是在借此舒慰自己,舒慰那些迟迟不肯消散,时至今日仍顽强扎根在他心底的、无望的情意。

元化二十九年,苏松雨身体日渐虚弱,他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仍未停止。

第二年春,他告了假,从长安出发,带着那把名叫“流云”的琵琶,顺着江河一路到了陇南。他看见滔滔河水从巨谷之中奔腾而过,水流冲撞在崖笔上的声响震荡不绝。

这是她生前心心念念,却一直无法得见的景象,如今他替她看了,今晚在梦中,他可以向她细细描绘。

接着顺流而下,他一路到了青州,他记得那是她的故乡,可惜她从小便跟随父母来了长安,这些年没有机会重回故地,而他现在又替她完成了这个心愿。

他愈来愈嗜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现在已是元化三十年,但他过的却是元化十年的时间,他像找不到归路的游魂,可怜地去寻求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慰藉。

苏松雨已经彻底疲累,对这个世界再无更多眷念。他吩咐老仆将船驶到泰安镇,那里有一位他多年前的故交,如果有什么意外,他是能信得过的人。

清清从幻阵出来的时候,不过过去了两个时辰,但她却看尽了一个落寞之人的所有的心事。

她睁开眼,长久地注视着榻上闭目的男子,清清想起了那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