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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时常会想起他们分别的那个夏夜。

裴远时同男人在书房内说话,她就在外面的花园里等他。

夜风轻送,白日的暑气被一点点吹散。她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用手撑着下巴,偏过头去看少年投射在窗边的剪影。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薄薄雾气,隔着声声虫鸣,去描摹他的影子。

从山峦般的眉骨,到险峻的鼻锋,最终落到流畅清瘦的下巴,她的指尖从这些起伏上滑过,在心中微微叹息。

他的侧面有种锋利的漂亮,因为年纪与境遇的关系,现在并未过多显现。人们见了他,只会觉得是个俊美清爽的少年,但稍微有些沉默,有些内敛。

但她知道,他本不该是这样。

他也应当是打马经过朱雀街的五陵年少,手指能持剑,也能执笔,胸中有热血,也有执愿。随便在晴朗朗天色下一站,便是英气卓然的少年模样。

他同好友在校场中骑射追逐;和家人在九月登上层林尽染的太微山;在春日的雨丝中走过芙蓉池,池边柳条垂落在他肩头,或许还会引得一两个姑娘的回眸。

他本应活得这般明朗,这般坦然。

但造化终究是残忍。

敬重的父辈倒在污名之中,视为亲长的姨母为救自己而死,他死里逃生,跋涉千里,却得知自己连出生都是场不包含任何祝福的筹谋——

生父造下了所有恶,而他却要毕恭毕敬地垂首,扮作一副孺慕模样。

名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它将他身上本有的张扬寸寸洗去,把他曾有的信念慢慢摧毁,一记又一记重击压垮他的身躯。

他在层层暗色中哑了声嗓,敛去本来的锋芒,只余无尽沉默。

少年从重重杀伐中走出,在人生至暗时刻行到她身边,他们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有过片刻的、触及灵魂的触碰。

然后很快就要各自分别,奔赴不同的未来。

人生如逆旅,他们是仍需游荡的旅人,他走了那么远,跋涉过数不尽的山水,而她却只能这么短暂地,握一下他的手。

或许有些时候,短暂和永恒也没有什么差别。

正如夜风在此时呈现出的无尽温柔。

它绕过花丛,为女孩带来淡淡香气。它轻拂过她的手指和耳际,像无声的安抚。它最终停留在她眼角,帮她一点点拭去湿润,像拭干花瓣上的露痕。

他们不会是只能相伴片刻的旅人,她在暗色中注视着少年单薄的身影,默默地想,即使接下来的道路不尽相同,但他们总会在某一处相见。

她就是这么相信,相信他们的故事远不到终篇。

门被打开,他走出昏黄的烛光,迈下石阶,来到她面前。

她的少年立在夜风里,垂目着注视她的神情温柔到让人心碎。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暗中或许已经有人开始窥伺,从今夜开始,他将长久地戴上面具,将所想所念全部隐藏在屏障之后,一步一步在脆弱薄冰上行走,直至最后的黎明到来。

他只能在最后的时刻,用这样的目光,深深凝视她。

女孩同样看着他,夜晚的湿润气息中,他们的眼神向彼此说尽一切。

她微微笑了,即使眼睫上还沾了水迹,即使这是何等的怅然时分,但她抿着唇,仍向心上人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要忘记我。”

她用口型,悄悄地说。

少年也极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些柔和的责备,好像在怪她,怎么会发出这种质疑。

他看着她,也缓慢地、用唇形说了几个字。

清清仰着头,专注地辨析他的语句。

读懂后,她眨眨眼,细碎的泪水便顺着眼角轻轻滑落。

他在说:“可以忘记我。”

如果见识了天地的广阔,品味过世间的欢欣,流连了更纷繁的、更浩大的世界,如果她遇见更想要分享这一切的人——

那她可以忘记他。

就像忘掉曾经看过的花,她厌倦了它的色泽和芬芳,便去转寻讨摘下一朵那么理所当然。

花绝不会怪罪游人的贪婪,就像他爱她,他心甘情愿,并且无需偿还。

在以后所有的,不能并肩的时刻,只要她真正的自由且快乐着,只要她想,就可以忘记他。

他真切地爱护过,这便是值得。

他的意愿一分不差地传达到女孩心底,她在这样的心意中颤抖着,别过了脸。

多坏啊,他反而在用这种方式,让她再也忘不了这个哀伤的夏夜。

他们有那么多事来不及做,他们从未相拥着在结了冰的湖上看雪,从未一起欣赏过柳絮漫飞的春景,从未牵着手,注视浩渺而灿烂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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