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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闾心头飙出一串沾亲带故的诅咒,可理智仍死守着最后一片清明,只瞪着通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喘气,咬牙反问,“便是要杀我,也得有个前因后果,没有因为一句话,就如此翻脸不认人的,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么?”

凌湙冷着张脸,凑近了他脸上看,甚至还拿手往他耳侧鬓角扒拉,想看看这是个披着人皮的什么怪。

他是胎穿,就不能禁止各种穿,魂穿的、鬼怪附身的,万一真叫他碰上了呢?

这思维发散的,换个人,他都能冷静的想一想其中的高难度,可崔闾这猛然间的一句话,跟天灵盖被人掀了似的,叫他根本淡定不了。

他刚认定的此人,为继义兄之后的,又一个可相交之人,那找到知己的欣喜,余生不再孤单的欣慰,统统都毁在了那样一句特有的语调上。

所有的红旗人,终身不能忘的场景,大约都有被后世东桑大佐,拿枪指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劝他们顺服的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怪腔调。

刻在灵魂里的杀意,直冲脑门顶。

崔闾鬓角的头皮,都叫这人扒的生疼,梳的整齐的头发此时早乱了,给他气的眼花耳鸣,实在怒的顾不及身份仪态的,拿头怼着这人的脸就撞了过去,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好在凌湙让的快,又加之身高优势,他这撞过来的猛烈动作,最后只擦到了他的下额,反倒回弹之力,撞的他自己飙出了一腔鼻血。

腥红的血液往下滴时,怒极失去理智的凌湙,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看着衣襟前面被血染红了一片,整个人显出异常狼狈相的人,张了张嘴,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和缓,“你是谁?”

崔闾摇晃的站不住,喉咙疼的发紧,咽口口水都费力,想起面前这人刚才的力道,闭眼一阵眩晕,气的想直接死过去,好容易攒出一口气来,根本顾不得上下尊卑,操着嘶哑的嗓子怼道,“我是你大爷!”

凌湙面色眼看着又往青里发,崔闾却实在支撑不住的要往地下滑,他习惯性把人往上一拎,人就挂在了他的胳膊弯里,撑着一副没骨头的样子,指着旁边倒地的椅子,道,“坐下说。”

再气也得把话说开了气,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挨一把掐,崔闾要早知道一句话能把人试探成这样,他一定不会轻易开口。

见鬼了,明明他在梦里看两人接头时,操这口音说话时,可嘻嘻哈哈的不行,怎么到了他这,还差点要了他命?

他哪里知道,他学的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打暑假工时拍的影视素材,那是人家花絮里的搞笑台词。

崔闾压根没闹清楚,这句话,在特定语境场所里的杀伤力。

到底有着之前的情谊在,凌湙见他这副样子,终是起了恻隐心,将之扶到了椅子上坐好后,又拎了茶壶来,从地上捡了唯一还完好的茶盏,涮洗了一下后,给他倒了杯递手上去了。

崔闾撑着脑袋,拿手揉着隐隐发疼的脖颈,闭眼狠狠调整了片刻,敛眉看着塞进手心里的茶,嗤笑一声饮了。

凌湙就在他旁边站着,好似一头随时吃人的老虎,虽收起了獠牙,却颇有一副错失机会,说不好话,再来补一把掐,了结了他的意思在。

生生要把人气的撅过去。

崔闾一口饮了茶后,直接抬手把茶盏往他脚下砸了过去,怒极愤慨,“太上皇一向以冷静自持著称,怎么到了闾这里,便如那爆竹般,一点就炸?你是打算过河拆桥,趁机夺财害命?”

凌湙瞥了眼脚下的碎瓷盏,张嘴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若是朕误会了,凭你处置。”

崔闾撑着桌几起身,努力挺直了身体,与他面对面,“崔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博陵崔氏现任家主,崔闾是也,你爱信不信。”

凌湙脚步踏前一步,与他近的呼吸可闻,低声道,“那你绝不可能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你在骗我。”

崔闾觉得眼冒金星,身体晃动,却硬撑着抬头道,“那你呢?这话有什么特殊到,能令你如此失态?你身上就不曾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凌湙眸光沉沉,盯着摇摇晃晃欲倒之人,半晌后声音轻不可闻,“你试探我,心里就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如你所想,确为生而知之,两世为人。”

……

周围陷入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静寂,崔闾不知道自己在听见眼前人的话时,心神骤紧骤松之下,一个稳不住就要歪倒,却终叫人给一把拽住了肩膀,提上胳膊半扶着。

直等他缓过了那股劲,才恹恹的指了指靠窗的罗汉榻,旁边人顿了一下,终究把人半扶半抱的送了过去。

崔闾靠着闭目缓神,脑子里一片硝烟,耳鼓嗡鸣,天地旋转。

凌湙只得在旁边守着,见人听了他话后的反应,没有惊恐,却是一副竟然如此之感的模样,心头就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忧疑,竟隐隐的期待了起来,紧紧的盯着人一眼不眨,心不自觉的提了起来。

崔闾缓过了那股震动,转了脸来,正对上了太上皇期待又紧张的脸,忽然就懂了偶尔会从此人身上,浸透出来的孤独感,是怎么回事了。

两世为人,这里相对他来说,就是个全然陌生之地,周边没有一个熟悉之人,靠的只有自己,也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在这吃人的世道挣命、抗衡。

他不过作了一场梦,便常觉与此间格格不入,偶尔行事时甚有极端割裂感,那他呢?凭借悍勇无匹的武力,一力降十会的,强行要打破此世间的壁垒,与他自己的时代接壤,如此执拗,如此一意孤行,悍不畏死。

他张了张嘴,在眼前人的注目里,哑着嗓子道,“我之前昏迷了半年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凌湙点头,他之前就怀疑过,说不得眼前之人是个魂穿者。

追忆声接着缓缓道来,“我在昏迷的那半年里,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那梦里,有关于你的传奇经历……”

凌湙一瞬间就凑近了过来,紧紧盯着人道,“然后呢?传奇经历?那应该是很后面的事了?”

崔闾点了点头,拿袖子将胸口沾了鼻血的地方抹干净后,又整了整仪表,在太上皇紧迫盯人之下,笑道,“大宁开武皇、宣和帝所创之盛世,延绵千年之久,造福后世百代千秋。”

凌湙眯眼,有些不虞,“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崔闾抚着疼痛的心口,喘了一口气揶揄道,“博陵崔氏……”

在太上皇紧迫盯人下,他慢悠悠开口,“襄助太上皇平壤有功,后遭百余世家勋贵联手以暗卫绞杀,一门几百余口,尽屠殆尽,无一活口。”

凌湙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突然感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如果这人没撒谎,那这梦与现实他二人所做之事,便连接对应上了。

他们的计策成功了,但那些人的反扑也猛烈的,导致崔氏一门俱灭,这是他心头偶尔排演过的,只是暂时还没真到那份上而已,却不料竟提前叫人梦得了。

崔闾垂眼,咽着发紧的喉头,抹着沾到手指上的血迹,心道:把我掐成这样,又得知因你而使我满门俱灭的结局,我倒要看看,此后你在我面前,还摆什么太上皇架子?一口一个朕,合着之前的知己、友人之说,全当了放屁?

你就给我愧疚着吧!

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把腰挺直!

凌湙嘴唇动了动,声音里气势再升不起了一样的,道,“你在已知有这样的结局下,还愿意选择我?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吧?”

崔闾顿了一下下,歪倒在罗汉榻上,摊手道,“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么?难道就因为提前预知了结局,我就要去投靠害我家门俱灭的那帮人?我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呵,所以,这辈子,我便抢占先机,提前动手,再赌一回罢了。”

凌湙挪到榻沿上坐着,面上带了些愧疚,“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和你的家人族亲。”

崔闾故意将被掐至青紫的脖颈露出来,乜斜着一双眼道,“你现在不怀疑我在驴你么?”

凌湙顿了一下,失笑道,“你这个驴字用的,就说明这梦做的够真。”

崔闾叹息,似真似假,“那梦里的你,可答应事成之后,赐我族以东桑岛为自治区,许以累世便宜之权……”

凌湙眯眼,把脸往他眼跟前怼,异常坚定道,“不可能,这不是我能许的利,你这是瞎编的。”

崔闾似嫌弃般,把人推开,“去给我叫个大夫来,我要是死了,你这辈子可就单打独斗吧!”

凌湙脸上闪现懊恼之色,扶着人往地下拽,嘀咕道,“我送你去医馆吧!回头等大夫来,你别凉了。”

崔闾没力气与他挣,被他扶着刚挨着地就要倒,凌湙更惭愧了,忙往前跨出一步,矮下身体,拍了拍肩膀,“上来,我背你去。”

“太上皇的肩膀臣可不敢上,回头要治我个欺君之罪可怎么弄呢!”

“……对不起!”

“呵,真稀奇,太上皇怎么不一口一个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