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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大雪,天稍稍放晴,一片纯白上,被轧出两道整齐的车轮。

挡得严丝合缝的车内,兰絮围着被帔,抱着手炉,屈着膝盖坐着,车外万籁俱寂。

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和秦放都太想当然,话没说尽,造成错位也情有可原,毕竟谁能想,秦放还真敢,倒还知道,这事不能直接说出口呢,却早早安排和离书。

这想什么做什么的行事风格,一以贯之,有种不顾他哥死活的随意。

唯一的问题,就是弄错了。

也是现在,兰絮才重新审视二人相处的始末,盖因他们之间,秦放巧言如簧,惯会卖乖,行径又轻浮,她就没当得真。

就方才,他说的从来只与她这样,兰絮也没太往心里去,一个轻浮之人的剖白,她下意识不信。

可如今想来,端看他对小娟、云梦、羡鱼,却不作假。

兰絮张开嘴巴,大吸一口气,鼓起了脸颊。

脑海里,系统吱哇:“他给你安排了和离,又发生了这么尴尬的事,会不会以后就不怎么见面了,怎么跟秦放抢气运啊?”

兰絮放下手炉,纤细白皙的双手,正一下,反一下,贴在脸上。

刚刚在观音庙的事,就又浮现到她脑海里。

乍然发现,出了天大的误解,从惊骇中缓过来,秦放闭上眼睛,来回踱步,突的开口:“所以你对我全无想法……”

兰絮正好也理顺思绪,头句就是:“我怎会对你有旁的想法?”

这一男声,一女声,在萧萧风雪之中,重合到一起。

一瞬间,又安静了。

这一刻,兰絮知道自己嘴快了,看秦放那脸色,就和染缸颜料五彩缤纷,半晌,他冷笑一声:“知道了,好、嫂、嫂。”

——车停了。

前头他们趁天上霾色重出去的,偷摸摸,没惊动谁,没了吃肉的兴致,回来也是走这秦府的后门。

小娟打停雪后就缩在门廊处等着,见马车,她迎了两步,却吓得下意识低头。

秦二爷脸比锅底还黑,他跳下马车,一把拿走马车上一个大包袱,里面就有笔墨纸砚、被褥、衣服等。

本是以为能在天山庄快活一下,如今灰溜溜回来,秦放拎着这玩意,像是那话本里拎着铁锤的镖客。

便看,秦镖客风也似的进门了。

兰絮刚下车,小娟本想问路上发生什么,看秦放这样,也不敢问了,只对兰絮说:“天冷,奶奶那防寒保暖的披风呢?”

兰絮:“不在车上。”

想也知道,是被秦放一起收去“铁锤”里,她就抱紧手炉,说:“算了,几步路而已,我们走回去吧。”

她们刚迈进门内,就看秦放又回来了。

这回他眉目冷冷的,手里的东西不知道丢哪了,只提着一件银地灰鼠毛披风,丢给小娟,小娟抱住披风。

秦放看也不看兰絮,对小娟说:“给你家奶奶的。”

说完也不再留,歘地一下龙卷风似的,又走了。

小娟展开披风,给兰絮披上,眼底藏满了疑惑,兰絮便说:“别理他,大抵是恼羞成怒。”

人的怒火,许多时候就是来自“恼”与“羞”。

恼就不必解释了,就说羞,虽然他明面上不说,但这多少还是有羞愤。

如果秦放这时候和往日那般,把这事当个玩笑过了,兰絮反而会尴尬,但当尴尬的是别人,兰絮自己就轻松了。

她向来最会给自己找舒服。

没错,有些误解,初时是骇然,可回过味,就能觉出好笑。

她当即和小娟有说有笑,突的察觉披风内缝的袋子鼓鼓的,塞着什么。

她把手炉递给小娟,指尖在袋子里摸到一张纸和一条布,先把布拿出来,就是那条绣着梨花的手帕。

看得出来,它曾被人很小心地收起来了,没有半点灰尘、污渍。

小娟一惊:“这不就是我那条丢了的手帕吗?原来是在奶奶的披风里?”

兰絮:“物归原主了。”

小娟连忙收好。

接着是纸,薄薄一张,就是秦放让她签的那张和离书,字其实挺丑的。

兰絮看着右边开端的“和离”二字,微微陷入沉思。

不是休妻,而是放妻,和离。

秦放是以什么心情,准备的这一份文书,兰絮大抵是能猜到的。

她又弯弯唇角,不知道是笑他,还是谢他,她获得了自由身。

兰絮便问小娟:“如果我们出去住,你觉得如何?”

小娟:“出去?能去哪儿住呢?”

碧天院就很好了,这点兰絮也知道,不过她搬出去,就是因为江氏和秦秀才,既然和离了,他们肯定不让自己继续蹭住。

好在,秦府后宅不参与任何社交圈,兰絮现在出去,没多少人猜到她是随秦府一同来的京城,落个清闲。

和离书的事,不到晚上,江氏就从秦秀才那知道,逼问儿子:“是不是那个冷氏她哄骗你写的?”

秦秀才支支吾吾:“没有,我自愿写的。”

江氏:“你不是爱她容颜么,怎么就这么放走她了?她可是一日儿媳的本分都没有尽到,还有五十两银子呢!”

秦秀才心内一沉,是啊,冷兰絮那么漂亮,又知书达理,聪明贤惠,柔弱如柳……

秦放什么心思,秦秀才想明白了,他接连咳嗽好几下,险些晕过去,江氏又是呼天号地的。

且不说秦秀才如何平复心中怒火,江氏还没找兰絮算账呢,就得知她要搬出去,又是捶心口:“没天理了!你得还我五十两!”

兰絮是来找他们辞行的,早就知道会闹得这样,她心里没不舍,只说:“那五十两不是我拿的。”

她倒想是自己拿的呢,何必和货物似的,对娘家来说,钱货两讫,再不管她生死,对婆家来说,却是随时能找回五十两。

想到这,兰絮有点生气,表面和平也不必维系,说:“走了,江湖不见。”

江氏肝火烧,兰絮都走出院子里了,还听到江氏对翠花说:“我花钱买她就是买奴仆,凭什么她说走就走?”

“别说我苛待她,天底下的婆媳都这样,我当年不也这样过来的吗!她倒是快活!”

一瞬间,兰絮心情突然又平和了,看来她打破了轮回中的一环。

兰絮这次离开秦府,带走小娟并云梦、羡鱼,还有两个婆子,四个女护院,都是后来秦府置办的。

这些人见她走,就自觉跟上来了,兰絮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安排的。

从后门带着人走出去,那女护院还在套马车,兰絮带着幂篱,就听到阵阵马蹄声。

不远处,秦放戴着大帽,一身飞鱼服,端坐于马上,他若不开口,纵是剑眉俊目,英武无双,难免戾气威势横生。

他居高临下,抿唇,看了一眼兰絮,在目光和兰絮碰上之前,又挪开了。

兰絮心里也琢磨着,看来那天把话说严重了,秦放居然真不放浪了不收敛了,对她也和寻常女子一样。

如果他一直这副模样,她也能理解,小娟几人为何怕他。

秦放的骤然出现,好像他是巡街时,随意绕过来看一眼,便引马又要走了。

兰絮叫了一声:“秦放。”

秦放扯着马缰,终于是肯瞥她一眼。

兰絮看着他心口的气运,嗯,亮亮的,还是对她可展示的。

她朝他笑了下,说:“我也有乔迁之宴,你可来吃一杯?”

秦放皱眉:“不去。”

说完也不管了,便打马走了,恨不得马尾巴甩她几人一脸。

云梦终于察觉出不对:“二爷最近,是不是有点心气不顺?”

小娟:“有吗,他不是向来如此吗?”

兰絮低头,偷笑了一下,和那个嘴贱贱的,总要嘴上沾点便宜的男人一比,这样也有好玩的地方。

总之,便是被拒绝了,兰絮也不气,唇角一直笑吟吟,毕竟,拿着他的银钱,带着他的人,坐着他的马车……

确实气不起来。

就是临近年节,这房子还真不好找,一整天下来,兰絮才找到一处满意的,就在馄饨巷子里。

同在京城,和秦府的位置离得远呢。

当晚兰絮几人租下那屋子,先住进去,收拾完,过几天,便去悦盛酒楼整治一桌好的,分给小娟、云梦等人。

大雪天里,大家都吃了几口热酒,身体暖呼呼的。

小娟几人先去睡了,兰絮其实也有点醉意,她拨弄了一下炭火。

漫长的夜里,她环顾四周,觉出几分清冷。

她居无定所,一直在腾挪地儿,唯一没变的,是对每一个地方,她既来之则安之。

并且私心地希望没有下次迁居。

其实,如果秦放真要为难,她也没有太多办法。

兰絮呼出一口,白烟淡淡在她唇畔化开,将温好的一壶酒水,放在廊下,并一只陶酒杯。

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谁,她小声说:“热酒敬英雄,你若要喝,就倒一杯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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