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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所知道的血境洄游的原理没错的话, 问题就只能出在他从九方少庚手中夺来的这条红色手链上。

由五根丝线编织而成、被血浸成了赤红色的手链。

或许并非是手链,看上去更像是祓禊日祈福时用来祈福免灾的五色丝。

百姓们又叫它——长命缕。

墨麟握住这根染了血的长命缕,看向琉玉手中信笺的末尾记日。

这是照夜二百七十年的冬天。

在这个由琉玉的血液构筑的血境洄游中,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一百三十一年。

这一年,崖山天门传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向琉玉求援的讯息如雪花般一片片从仙都玉京飞来,没有给她留下片刻喘息时间。

要打通撤离九幽的关卡。

要弄清阴山氏如今还有什么人活着。

要集结家臣, 要向阴山氏的盟友求援。

阴山泽夫妇的死讯对整个阴山氏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

从集灵台进进出出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惶恐神色,就连朝这位年轻的新任家主投去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透着疑色。

小姐远离仙都玉京已久, 她能撑起阴山氏吗?

大厦倾颓到如此地步, 即便回去了,还能做什么呢?

到不如留在九幽吧, 留在这里,或许还能为阴山氏留存火种。

这些悉悉索索的低语从四面八方而来。

落在内室被无数通讯阵包围的少女耳中。

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连接着大晁的众多仙家世族, 每一道阵法的尽头, 都是阴山氏族人的一分生机。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她就这样平静而静默地端坐着, 不像在哭,倒像是在将体内的眼泪全都倾倒出来一样,连一个哀伤的表情都没有,缓慢地将这些情绪独自咀嚼消化。

珠玉般的眼泪穿过虚幻的掌心。

墨麟垂眸看着那些未能被他接住的眼泪。

他感受不到温度,却觉得这些眼泪像岩浆似的溅在心尖, 烫成一个个锥心刺骨的疤痕。

“……太狡猾了。”

他嗓音干涩, 似乎很浅的笑了笑, 眼底满是哀怜。

“你哭成这样,让我怎么忍心怪你要与我为敌?”

血境洄游中的琉玉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能听见的,唯有此方世界的那个墨麟所说的话。

但琉玉没有在他面前哭。

他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墨麟怔然看着他沉默地放下一枚山鬼龙铃,和几句冷淡的言语,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她身边,没有半分上前安慰的意思。

在血境洄游内,他能感知到琉玉的情绪,却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什么。

他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想揍另一个自己一顿。

因为这一面,之后幻境画面飞逝,直至看到了琉玉在莺骨岭撕毁结契书的那一幕,冷眼旁观的墨麟都对血境洄游中的这个他没有半分怜悯。

他活该。

如果是自己,绝不会冷漠待她。

墨麟看着琉玉星夜兼程,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鸟奔向她的家乡。

但仙都玉京已经没有她的家乡,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所有阴山氏的族人敲骨吸髓,分食殆尽。

“他们以为杀了家主咱们阴山氏就完蛋了!做梦!咱们阴山氏的顶梁柱在这儿呢!”

“琉玉!翻过雾影山就好了!五叔祖在这儿替你断后,谁也伤不了你!你别怕,你只管往前!别怕啊!”

漫天的灵矢破空声从身后袭来。

她想回头看一眼。

但背后的檀宁沉甸甸压在她的肩上,柳娘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追随着她而行,她怕回头看了这一眼,就再也没有翻山越岭的勇气。

往前。

往前。

还有前路吗?她真的能扛起阴山家吗?

她曾以为自己天赋卓绝,无所不能,也曾以为自己万人簇拥,风光无限。

但她的天赋杀不尽蜂拥而来的修者,她的风光拉拢不来任何一个敢与九方家为敌的盟友,除了苟延残喘,她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她甚至还在带着族人与家臣寻找根据地躲藏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信错了一个人。

“——什么知交好友。”

钟离氏的新任家主站在夜色幽暗的城楼上,看着人海中奋力厮杀的琉玉。

“你父亲在仙都玉京的知交好友太多了,他是意气风发的仙都才子,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甚至连我的夫人,都是为了能与他多见几面,才选了我做夫婿。”

“只要站在他身边,什么才子都黯然无光,只要他存在一日,我夫人就会与我同床异梦,我怎么能不恨他?怎么会为了所谓的知己情谊,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收留阴山泽的女儿?”

“阴山琉玉,黄泉路上见到你父亲,要怪就怪他让你信错了人!”

一把玉剑力战十名八境修者,琉玉赤红着眼怒喊:

“懦夫!”

“你这么恨阴山泽!怎么不敢亲手斩杀阴山泽的女儿!要躲在你八千部曲的庇护之下,拿一个毫无修为的弱女子撒气!钟离嶷!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被法家修者悬在城墙上的柳娘张了张口。

走啊!

琉玉!快走啊!

身后的家臣部曲也在她身后喊:

“钟离氏有大宗师坐镇!我们杀不穿他们的!柳夫人救不了了,但我们还能救檀宁小姐!家主,莫要意气用事,走吧!”

人人都在叫她走。

琉玉泪如泉涌:“我不走!柳姨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信才会被擒,我要带她回家,我要让她和檀宁团聚,我……”

炁流从头顶灌注进柳娘的身体。

只需一瞬。

那个怯弱如鹌鹑,曾笨拙给她父亲下药,后又忠诚追随她母亲的女子,在刑名之术下被挫骨扬灰。

就在她的眼前。

片刻静寂后。

墨麟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咆哮。

通透如冰的玉剑失去了所有章法,她抛下了前半生在仙家世族中修得的雅道,抛下了所有的枷锁,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化身成纯粹的兽。

玉剑碎了就拾死人的剑。

死人的剑砍钝了就取石头砸。

还有什么能做武器?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和她一样流血,和她一样痛苦?

见琉玉失去法器的钟离嶷刚要神色一松,便看到城外狂风骤起,大地震颤。

她失去了名贵的玉剑。

但此后,万物皆是她的武器。

血落如雨中,琉玉仰望头顶的苍穹。

仿佛在质问——

天地为炉,众生煎熬。

这高高在上的天道,为何还没有在世人的怒火下倾覆?

-

太平城的大雨在黎明时停歇。

日辉洒满破败屋瓦,熄灭的火苗在日光下飘着一缕淡淡青烟,偶尔有人踩到泥泞水洼,溅起泥水后,水洼又归于澄明。

大战后的相里氏宅邸——又或者说,是即墨氏宅邸,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残局。

乌止勒紧缰绳,对旁边咬着烟管的方伏藏道:

“我们一趟先去天音楼,然后再去城外,有什么异样随时玉简联络,你们巡城发现可疑的人也记得提醒一声,我这边会让他们严密盘查——小姐不喜欢烟丝的味道,你要不还是收了?”

方伏藏正在给月娘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扎发髻,含含糊糊答:

“没点,戒了。”

乌止看着这个留着胡茬的男人,三两下就盘出一个漂亮的双鬟,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震撼。

方伏藏敷衍地摆手道:

“玩去吧。”

“谁说我要去玩了。”

月娘举着手里的小算盘,身上无量海的残毒刚被相里华莲清理干净,笑得比谁都高兴。

“鬼女姐姐要去清点宅中里的好东西,我要去帮忙!”

方伏藏了然,又提醒:

“小贪可以,别太过分。”

月娘茫然。

这人完全就是在教坏小孩子吧。

从后面经过的山魈瞥了方伏藏一眼,他在揽诸面前站定,双手环臂道:

“我去把宅子里面的家眷和仆役看守起来,等小姐发落,你带人把这边收拾一下,这些刚刚清理完余毒的农人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相里氏的亲卫……我去问问他们地牢在那儿,先关起来再说吧,还有尊……”

山魈看了一眼琉玉的方向,声音低了些。

“尊主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顺利从这个红球里脱身,在这边就近给尊后收拾个房间吧。”

其实他觉得完全不用担心。

他们尊主可是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一个区区七境修者的术式而已,不管是拼实力还是拼心境,尊主都绝对不可能被打败。

“房间我们来收拾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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