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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素懂,屋子很小,沈家父女声音再低,他听觉灵敏,也隐约听到一些,子虚乌有的旧情缘,懂的都懂。

“没事,”沈星顿了一下,“你眼睛好点了吗?”

她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却一下子撞进裴玄素那双线条精致的丹凤目当中,对方一瞬不瞬和她对视,喉结上下滚了滚,明显压制难忍的情绪。

沈星讪讪,她抿抿唇,最后敛了方才的表情,站直踌躇了一会,说:“我打听到你哥哥的消息了。”

她小声说:“还好,就是……已经净身了。”

这类消息没有比大理寺的官员和狱军更灵通的,不用很刻意打听,沈星就听到了,再细心留意了一下裴玄素兄长相关的。

裴玄素兄长叫裴明恭,今年二十二,是个痴儿,智力如七岁稚童,因此才破格超龄,没入宫籍。裴玄素的父亲判十极第三刑。

沈星的声音很小,但窄小的厅堂只有幽幽风声,还是清晰听得到。

裴玄素愣愣的,猝他低头,用手捂住脸,有泪珠在指缝滚下。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裴玄素哭,两辈子第一次,那种低哑压抑的哭声,却听得沈星心头发涩,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的家人,心里难受,也红了眼眶。

这一刻裴玄素痛苦极了,沈星没吭声,她太知道这种痛楚是没法用言语来安慰的,裴玄素还是被家人背叛的,想必他比前世的她更惨痛。

她抿唇深吸一口气,撩起门帘,把空间让给他。她去院子把衣服收了,再烧点水。裴玄素的伤势看着有好转,她把她爹的衣服煮过一身晾上,正好让他换了。

只是她才走到院子,小厅的灰蓝门帘慢慢挑起了,裴玄素站在门槛后,“沈姑娘,你能帮我打听一些事吗?”

沈星蓦回头,对上裴玄素那双伤恸泛红却依然黑亮有神眼眸。他是个聪明人,两人视线一对上,沈星明了,他知道了自己的有意回避。

裴玄素轻声说:“今天初几了?我爹判了什么刑?”

沈星无奈,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说:“……罪十恶不赦,即刻处决,判的……判的是十极第三刑,剥皮楦草。”

她一下子住了嘴。

这是大燕太祖留下的刑罚。太祖痛恨贪官污吏,凌迟、剥皮楦草、点天灯等等,留下极多酷刑。其他罪行也有采用,总体来说,大燕的刑囚比前朝要严酷得多。

头脑“轰”一声,裴玄素猝不及防,气血上涌,一下子失了声音。

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父亲必定是死刑无疑,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残酷极刑!

裴玄素发出一种野兽悲鸣的低呜,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双手撑着上身,身体哽咽着,却始终无法呜泣出声,他痛苦趴伏地蜷缩起身体。

沈星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她是有先知的,就算没打听,她也知道裴玄素之父裴文阮作为裴家投向皇帝的投名状,被处以剥皮揎草极刑而死,据说足足行刑了一上午,沿街巡游,上震百官下慑百姓,神都百姓见之者众多,足半月才结束的。

但裴玄素果然是个很坚忍的人,他没多久就重新站起来了,眼眶通红如噙血,但神情已经平静了很多,最起码表面是这样的 。

他哑声说:“初几行刑?”

沈星小声:“初七。”

裴玄素高烧晕厥过,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沈家父女出门,好几天都没撕日历了。

今天回来才撕的,穿堂风过,门帘扬起,堂屋正墙左侧那个小小日历哗啦啦作响,最后如数落下。

最上面一页,是初六。

裴父明天一早行刑。

到了今时今日,劫法场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哪怕裴玄素潜逃在外也绝无可能,裴玄素更不可能让牵涉沈家父女。

哀恸动天,裴玄素抓住沈星的手,这是他第一次逾越男女之防,哑声:“……沈姑娘,莲花海那个,是地道对不对?它能通向宫外,能出去对不对?”

他的声音有一种似杜鹃夜啼,其声泣血:“我想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眼下的裴玄素即便是嘉懿君子,依然敏锐。他眼睛不行,身体虚弱,都依然从进入地点以及环境轮廓,还有哗哗的水流声,他判断出那是一条隐秘地道,并应能够通往宫外。

沈星头皮一炸,“不行!”

沈星被他吓了一跳,前世的裴玄素一下子和眼前这个重叠了,她慌了一瞬,连忙摇头摆手,“不行,不行的。”

其实那条地道,上辈子还是裴玄素带她走的,第三次宫变的时候,他正是从这里带她离开。

要说这辈子确实必要了,偷偷用一次,也不是不行。

可现在真的必要吗?

沈星完全没有这么心理准备,而且最重要的是,裴玄素这身体怎么行?

两人是宫籍,偷偷出宫要是被逮住就完了,最难的这地道本身就是排水暗渠的一部分,连日大雨下水通道暴涨,必然会漫上地道的,他现在这身伤,被暗渠不知积了多久的旧水混合浸过,这不是找死吗?”

“那里连着排水暗渠,水肯定漫过很多地方了。”

沈星急道:“你会死的!”

“我不怕。”

裴玄素俊美面庞有一种毫不犹豫的坚决,声音充着血,对他来说现在已经是最必要的时候,他连久浸入骨的姿止都维持不下去了,声泪俱下,一瞬不瞬盯着沈星,面露哀求。

沈星心乱如麻,眼前人呈现的崭新面貌她还消化不良,纷纷乱乱一下子被打得更乱,偏她无言以对,她被裴玄素此刻的情绪触动了,她感同身受,她能深切理解他。

可这种计划外的东西,让她一下子慌了,万一裴玄素死在这里怎么办?

可正是她深切理解到裴玄素此刻的情绪,她更知道如果她拒绝,裴玄素会因这个拒绝会留下怎么样的一个饮恨终生的遗憾。

这都不是她所愿啊。

裴玄素的双目太过殷红了,沈星胡乱说:“别啊,你别!你别……”他是伤恸让人承受不住,一撩衣想跪下来,“我知道很为难,但求求你,求求你了,沈姑娘……”

沈星和他一起跪下去了,她避开他的视线,仰头急促呼气,天空灰云翻滚盘旋,他沙哑声音喋血,她支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好。”

“我答应了你。”

……

夜色渐深了,宫门已经下钥了,光顺的夜戍的禁军列队来回巡睃。

万幸的是,永巷这个偏隘之地,本来就属于宫禁外围,要通往贵人涉足和起居之地或中朝,起码得再通过三重大宫门,巡逻没有前者密集,三禾巷小沟小巷又多。

沈星和裴玄素换了身衣服,最终冲来时的狗洞重新返回莲花海蔽亭,进入地道。

地道其实有多长多大,多少暗门,其实沈星也不知道。她只是上辈子跟着裴玄素走过两次,裴玄素知道多少,他不说,她也不再问。

沈星只认识自己走过的那一段路线,路很远,一直通往夹城的飞龙厩外。出去以后,小心一点通过一段存放青储的棚库,翻出去,就能直达民坊区了。

两人走过干水的一段,开启一道闸门,果然见水声哗哗,已经被排水漫上小半。

一路有深有浅,有干有湿,足足走了快两个时辰。在快接近飞龙厩出口了那小半里的路,水最深且浑,漫到胸口,脚下青苔遍布又滑。

沈星摔跤还是好的,她感觉过有条形滑溜的物体在腿边游过,头皮炸了,被裴玄素用绑着小刀的长棍一下挑走,他喘息越来越重,最后全凭毅力支撑。

他们终于涉水来到的通道出口。

哗哗的水流出口人不能走,两人贴着长满青苔的二级边阶挪到上方的人出口位置,他勉力撑着沈星,沈星使劲蹬了七八下,终于成功爬上去,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按了一下机关把门打开。

此时已经下半夜了,风呼啸,不见星月,隐隐有雷鸣滚动声,黯淡的夜光从打开的通道口泻下来。

沈星这才发现,裴玄素的脸色已经发青了,他的手都在颤抖,人高的黑黝黝石壁,他攀了几次,攀不上来。

沈星伸手,全力拖拽他,湿漉漉的全身,两人披头散发,浑身瑟瑟发抖。

最后裴玄素咬紧牙关,勉强翻上去。

两人大喘气,趴着歇了好一阵,才从出头爬出来。

他们一露头,夜色的天光落在身上,黯黑的天际蕴着雨水,冷风卷起落叶,呼啸往不知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