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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你离开后又碰到那些小孩。”少年说,“你继续看书吧。我不打扰你了。”

易晚继续低头看绘本,少年坐在他对面,看他拿来还没看的《精灵宝钻》。时间流逝如水,七点钟到了。

该回家了。

易晚把书放回书架上。他离开图书馆时,戴着眼镜的老奶奶对他点了点头。

这次图书馆外没有遇见那些人。易晚在河堤上走,喻容时走在他后面。两条身影,不紧不慢。易晚说:“你的影子比我的长。”

喻容时说:“等你长高了,影子也会变长的。”

易晚说:“什么时候呢?”

“唔……男生的发育期?13岁之后?”喻容时说,“快了,还有三年。”

这次他又是把易晚送回了老楼里。老楼里灰蒙蒙,只有易晚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像是一尘不染。喻容时对他说:“我走啦。”

易晚说:“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喻容时以为他是害怕:“会,至少一个月吧!一个月后就暑假了,是不是?保证那些孩子不会再欺负你。”

他挥了挥手,说了再见。易晚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

一个月……

至少现在不用想,要怎么让那些坏孩子再来找他……并确保喻容时能看见了。

易晚回到他的小房间。外面的客厅依旧喧嚷。叔叔今天回来得很晚,他在饭局上喝多了酒,回来就大吐。婶婶骂他,他说“你以为我想喝,领导要你喝,拦不住的……”婶婶于是又开始哭。

他缩在自己的被子里,把自己变成一个茧。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的。

……

喻容时没有食言,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每天下午,易晚都能在图书馆等到他。

然后就是暑假。今年的夏天热得惊人。易晚发现全班同学都报了少年宫的一门课,奥数班,因为是班主任的亲戚开的。没有人通知过他。看起来六年级升学后的日子,不会有多么舒服。

喻容时的假期也很忙。不过他总是能偶遇到东张西望的易晚。两个人一起压马路。

今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雪灾、洪水、然后又是经济危机。易晚还没有学会经济危机是什么,就已经能看到街头巷尾潦倒的店铺。喻容时问他怎么了。他说:“图书馆是公立的,倒闭不了的。”

少年于是纳闷地温柔地笑:“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知道什么是公立、什么是私立。”

易晚说:“这样很奇怪么。”

少年说:“没事,我在想,易晚这么聪明,长大后会做什么呢?”

那不是要求易晚去做什么的语气,而是真的好奇,易晚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易晚坐在河堤上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好朋友说话,觉得心灵随着潺潺的河流走,很安心。

“喻容时。”易晚说。

“你不叫我哥哥吗?”喻容时逗他。

“你说上了初中,就会变好了。没有人会欺负我了……”易晚说,“但那个时候。”

喻容时就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道:“我还会陪着你的。”

“……哦。”

“我们是好朋友嘛。”他碰了碰易晚的额头,“加油啊,小易晚,来当我的学弟。”

前些年,蓬勃增长的经济给人们带来了近乎盲目的自信心。譬如叔叔婶婶家里购置的东芝彩电与尼康相机。现在,它们都成了不良经济下的争吵的导火索、“消费主义”的证据。叔叔为了不失去工作在饭局上喝很多酒,婶婶向来清闲的国企也开始加班。易晚晚上回家时,经常没有饭了。他开始给堂弟下面。

经济增长时的自信心也体现在另一个不必要的“购置”,即易晚。易晚的父亲寄到叔叔婶婶家里的、易晚的生活费一年没有涨过。婶婶总琢磨着从易晚父亲那里每个月再掏500出来——这样,就能给堂弟报个奥数班。现在的好学校要求可高了,报名条件都是奥赛和华赛一等奖。婶婶常说,以后的经济和就业形势更差,不多学点怎么能卷得过。

她于是明里暗里想让易晚向父亲开口……易晚也在和父亲打电话时说了。父亲说:“信号不好……你梁姨的孩子病了,我答应了帮她接送孩子去医院。先挂了啊。”

梁姨是他现在的女朋友的名字。

“算了。”婶婶怏怏地说,“怎么忘记了你有病,你没传递到位是吧?……算了,你什么都听不懂吧。”

锅里的粥在稀释,经济的低迷在持续。

易晚上初中了——其实按照他的成绩,他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但易晚没有奥赛华赛一等奖,因为他没有那个闲钱去兴趣班。当然,他的叔叔婶婶也没有上心或神通广大到知道其他的、进入更好中学的方式。在这个时代,信息就是财富。它给人和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壁垒。知道信息的,阶级持续上升,或持续保持。不知道的,继续在对阶级滑落的恐惧里挣扎。但如果你要知道这个信息,唯一的方式,就是你正处于这个阶级里。

但一中也是不错的学校。成绩的分水岭让身边的老师同学变得友善了一点,但友善得有限——因为易晚还是不清楚怎么和其他人交际,至少,没有那么熟练。

初中对社交和合群的要求更高。同学们吃饭三五成群,上厕所三五成群。相信力量、拳头和本能的野蛮人学会了“阶级”划分。谁知道追星的知识多,谁就是上一层阶级;谁买的球鞋贵,谁就是上一层阶级;谁家里有背景,能请同学们去酒店过生日,谁也是上一层阶级。大圈子有阶级,小圈子按照兴趣爱好分,足球,动漫,韩娱,美剧,欧美流行……也硬生生分出自己的阶级。彼此都觉得对方的爱好低一等,非要凭借爱好来划分出级别。人们在课本里对阶级口诛笔伐,对集体极尽赞美,事实却是每个人都得进一个小圈子,因为没人想做被放弃的那个人。

易晚参与不了任何圈子,也不想参与,于是体育课时常是孤零零的。他尝试过学着电视剧和小说里的人和人相处的方式,甚至是模仿他们的语句,来和人相处——因为班主任是这样要求的,她很温柔,说的话却和小学时有种奇怪的类似。

班主任说:“你知道学校的目的是什么吗?就是把你们这些孩子,培养成优秀的人才,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沟通能力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哦。而且现在经济这么低迷,国内国外,忧患重重。你们是未来的栋梁,所以一定要努力啊。”

就像每个人都有六维面板一样。

学习能力:A,领导能力:A,外貌形象:A,社交能力:A,身体素质:A,个人事业:A。

这个社会好像天生就爱给人打分。

班主任说:“等上了高中,你就没有这么多轻松的时间了。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该干的事。你现在的沟通能力情况,已经落后了。像这样,你以后还怎么有好的发展?还怎么追逐你的梦想?趁着初中,你得赶紧把它补起来,就现在。越晚,你落下的东西就会越多,错过的机会就越多。高中,你要全身心的学习。”

“快!快快快!”

“否则来不及了!人人都在进步,你来不及了!”

好像其他孩子天生就知道应该怎么和人相处,但易晚不会,他需要读书。这对他来说有点吃力,也有点痛苦。因为他每天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反应、注意、处理自己的反应。但叔叔和婶婶却好像很喜欢。

婶婶甚至说:“你总算懂事了。”

这算懂事了吗?可他的内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啊。就好像以前的他不值得被喜欢一样。不过其他人都在开心,这样应该是好的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是他想学习的……他找了一张A3纸,把不同的表情画出来:生气,悲伤,尴尬,愉快……就能把它们记下来。收集这些表情有点难,因为需要他用力记住,很多时候他不能直接当场画下来。他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这个本子,因为这会显得他很怪异,很愚蠢,除了喻容时。

已经高三的喻容时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他坐在易晚的对面,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让易晚来确认。

易晚说:“这是悲伤。”

“答对了。”

“这是愤怒。”

“答对了。”

“这是喜悦。”

“对了。”

一开始错误率很高,后来几乎没有。两人坐在河堤的草坪上画画。有蒲公英被吹进易晚的眼睛里,易晚不停揉眼睛。喻容时说:“别揉,会把眼睛揉坏的。”

他捧住易晚的脸开始吹。蒲公英被吹走了,易晚的眼睛红红的,呆呆地看着他。喻容时看着他的双眼,说:“……怎么了?”

向来健谈的他,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表情是。”易晚说,“喜欢我。”

“……”

在蒲公英纷飞的草坪上,喻容时抱住他,闭着眼道:“嗯,答对啦。”

“……”

“今年九月开始,我就要上大学了。”喻容时说。

分离的预感涌上心头。易晚没说话。喻容时说:“在本地的大学哦,距离这里,二十分钟车程。”

“……嗯。”

7月是蒲公英纷飞的季节,但幸运的是,易晚又一次落地了。

“你有特殊的才能。”喻容时说,“不要怀疑自己,易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期,你也是。”

易晚说:“好。”

……

时间还在沉闷冗长地往前走。蒲公英开了又谢,与此同时,易晚的花期,好像到了。

高中。

初中有话剧节,有校园文化节,高中的主题却变得不再一样,变成了周考,月考,半期考,和期末考。老师在课堂上说:“校长花了几十万,从四中买来了原题卷。”

四中是本市最好的中学。

老师说:“你们不要辜负校长的希望。”

终于没有人逼着易晚去参加各种活动了。因为他的成绩实在是太优异了——尤其是在分科之后,一飞冲天,一骑绝尘。他的沉默,成了“高岭之花”;他的不擅交际,成了“实际”——干点实际点的,比如学习,别搞那些有的没的。

有人问他问题,有人借他试卷,也有人偷他的笔记……这些都无所谓,他好像突然就成了所有人“喜欢”的对象。

即使他还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老师说:“其他学校的学生可以不实际。为什么?他们可以当体操生特招进北大。可以攒社会实践,出国留学去牛津哈佛。但你们呢,同学们!高考,人生一生一次的机会啊!考过了,就是阶级上升,考差了,就是阶级滑落。我见过很多人,几十年后,还为了自己高考没有拼尽全力,彻夜难眠啊!而且,其他好学校有领军计划,有博雅计划,有校长推荐,自主招生……你们能拼的是什么,是裸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