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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上该发的都发了,巍峨的山脉,洁白的雪,璀璨的星空,以及戴着一顶红色小鲤鱼帽子的她。

每一张照片都是他反复斟酌精心挑选的,从不会P图到了只会P她,他像是在植物园里挑拣各式各样落叶的学生,带回家后洗净晾干,然后贴出美丽的树叶画。

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林琅意来这里玩了,原楚聿自然也是。

程砚靳别的什么也没说,跟没事人一样照例在之前的“爱巢”群里@了全体,扔下一句:

“救急,我直飞,没空接林琅意,家里的司机也送我爹去了,谁的司机借我用用?航班到了之后送一下林琅意她们一群人回家就行。”

萧璞城在十分钟之后发来一个“ok”的手势。

又过了几分钟,原楚聿也在后面回复:【我可以派司机。】

程砚靳盯着这个页面看了许久,才沉默地退出,点开手机中一个隐蔽的app,转去了另一个页面。

页面中是三个不同角度的实时监控,一个在大门口,一个在客厅的壁画上,最后一个在半敞开式厨房,正对着卧室门。

林琅意不知道。

这是当初他被关在山上却挂念着新房装修时安装的,为的是能督促进度,在装修完毕后就关闭了,再也没有启用过。

但在她彻夜不归的第二天,他重新打开了。

程砚靳用手指一遍遍擦过手机屏幕,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手段简直是下三滥,可是他快被嫉妒、痛苦和怀疑撕碎了,他整晚整晚睡不着,有时候宁可想要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来结果了他,有时候,又卑微地怀抱着那一点点的希望,想“万一呢?”

万一什么都没有呢。

万一只是他那毫无根据的可笑的直觉出错,那该有多好。

可是,有什么惊天大事能让原楚聿压缩会议,撇下工作去办一件私事呢?

自小认识,十六七载,他实在是想不通。

人们常说在扔出硬币的那一瞬间,心里就有了答案,但程砚靳就是认死理,就是不肯罢休,即使他也不敢回答为何他没有调整监控的位置将其中一个装在卧室中,而是食之无味地退一步装在了厨房。

他想将自己从这样无尽的负面情绪中解救出来,于是早早去确定了近日原楚聿排满了重要的行程,甚至还要飞往邻市,不可能有时间去接机。

监控中,谁都有可能出现在大门口,但绝不可能是原楚聿。

程砚靳将手机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转,林琅意航班到达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他一直坐在这株景观植物下,听着机场里叮叮咚咚的播报声,连饭也没吃。

下午14:23,航班降落滑行,林琅意发来一个“着陆”的表情包,他屏气凝神的精神一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自然地弯起嘴角,迅速回了一句【好,挺准时】。

他没有说会有人来接机的事,袁应贺也在群里,自然有他会解释。

程砚靳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从机场到家需要的时间,开得快一点的话四十分钟,慢一点的话一个小时,这个时候不会堵车,应该不会……

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又消散,如潮涨潮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手上的手机因为一直开着实时监控的画面且连接着充电线都开始发烫。

视频中终于出现了人像。

林琅意空着双手输入密码,打开门后率先进了家门。

门户大开,她换上拖鞋,伸直手臂弯弯腰拉了拉筋,全然不管身后。

程砚靳的手指按在屏幕边缘上,按得有些用力,指腹边缘的屏幕映出七彩的花色,他看到视频中终于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他将行李箱推进屋子里,将旅行包放在林琅意平时放通勤包的地方,而后打开鞋柜非常自然地换了拖鞋进到客厅。

他看起来对于家中的一切都非常熟悉,烧水烫杯后倒进林琅意的杯子里凉开,从冰箱里取出葡萄洗干净后装盘放在餐桌上,林琅意在椅子上坐个没正形只顾吃水果,他则打开了她的行李箱,将她需要洗的衣服拿去放进了洗衣机。

就好像,这是他的家,这是他再普通不过的平常日子。

程砚靳的手指一直跟着视频里的那个男人的脸移动,那个男人走到哪里,手指就按到哪里,好像挡住了脸,他就能认不出来那人是谁。

进屋半个多小时,男人做完这些事就预备离开了,他果然很忙,仅有的半小时都是海绵挤水般见缝插针地挤出来的。

走之前,他来到餐桌前,低着头好像在跟林琅意说什么。她抬起脸,嘴边沾了一小片葡萄的皮,他便轻轻捻去了,唇边含着笑,温柔似水。

机场又开始播报了,礼貌的播音腔一声声灌入耳朵,大概是太吵太烦太刺耳了,所以生理性短暂的耳鸣使得程砚靳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用力闭了闭眼,那些杂音重新像是电钻一样钻进他的脑子,空气中的氧气好似渐渐稀薄,让他头晕目眩。

他捂住喉咙大喘了口气,猛地站起身,衣服勾住了充电线,扯动间手机一下子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屏幕立刻摔得粉碎,蜘蛛网一样盘踞了大半个屏幕。

他站得摇摇晃晃,眼前发黑,身上的温度在急遽退去,就好像重新回到了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山上。

他的航班是傍晚17:05,他却掉头出了机场,打车回到吉克普林。

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雪场上的游客比昨天多。

程砚靳重新换好了一身装备,故地重游乘坐缆车到山顶,逆着人群上到起点,一言不发地冲下来。

他没有控制速度,连弧线也不走了,直上直下,就像是用一把匕首干净利落地在雪地上剖开了一道道伤口。

下去了,再坐上来,再冲下去,再上来,再来……

脚踝发酸,体力耗尽,即使他用了完全正确的、标准的姿势。

原来用正确的姿势也会断骨头,也会流血,也会痛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流泪。

像林琅意一样,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泪。

原来风这么大,流眼泪的时候疾风吹过去像是刀子剐进皮肉里一样,痛得骨头都要碎了。

再要上去,缆车过了末班车的时间,售票员都认识了他,委婉地表示今天已经停止营业了,并且劝说他训练要适量。

程砚靳回到了普通雪道,他记得林琅意说N3雪道是她初学时最恐惧的一个赛道。

他从N3往下冲坡,抓板转身,假装她还在身边,习惯性地去摸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往回拍照。

脖子上空空如也,没有相机,他忽然大梦初醒一般想起相机随着她回到了千里之外,她也不在一转身就能见到的距离。

脚下控板失误,他在这种对他而言堪称是幼稚园级别的赛道上狠狠地摔进了雪里。

耳鸣的症状再一次袭来,他明明睁着眼睛,却在一段时间内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意志力的溃败物理性地冲破了大脑,让他完全丧失了意识,就像是拖着病躯在健身房进行了过量的运动,呼吸扼住,灵魂脱离出来俯视着残缺不堪的身体躯壳。

他迎着天空最后残余的日光,眼睛钝钝地开始流泪。

张嘴呼吸,雪花落进他的口鼻,浑身都要冻僵了。

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觉得自己全身似乎都散架了,每一寸骨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滑雪了。

程砚靳就这样像是个疯子一样躺在雪地里,摸出手机,打开相册,开始调出照片P图。

他已经很会给林琅意P图了,会调参数,会把误入镜头的路人抹掉,会将对她的连拍拼成长图……

他的手指冻得僵硬冰冷,裂纹的屏幕接触不灵,他反复涂抹着小鲤鱼帽子背后的一个行人,拼命想将他P掉,手指在屏幕上戳出了“哒哒哒”的响声,手机却毫无反应。

岌岌可危的电量在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中最后终究是黑了屏幕。

他无力地将手臂垂下来压在眼睛上,眼泪无声地流得更汹涌,压抑的哭腔偶有轻微泄露,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破碎的泡沫。

旁边有贪玩的小朋友想伸舌头舔一舔栏杆,被父母严厉制止后“哇”地一声哭出声,惊天动地,仿佛全世界的悲伤都落在了他一个人头上。

“你哭得好厉害。”

“不要哭,在这么冷的地方,一哭就结冰了。”

“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