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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眨眼就进了六月, 暑气一日比一日更盛,白日里在西湖上行船热得好似在蒸人。

白天乌篷小舟, 彩金画舫俱都泊在岸边,湖面上要到落日时分才慢慢热闹起来,只有摆渡的撑摇儿不论晴雨黑白,都在湖面往来穿梭。

朝华越起越早,趁着太阳还未高升,水皮子还不发烫的时候坐船去往城郊庄宅。

此时吹进舱中的风还略带一丝凉意,芸苓耐不住热, 坐上船就热得只淌汗, 她擦着额上颈间的汗水道:“咱们几个还轮班换着跟出来, 只姑娘天天都没得歇, 这些日子人都清减了许多。”

每天天刚亮就出门, 天全黑了才回, 一来一回总要一个多时辰, 白天吃得又少,可不一日比一日瘦。

纪恒眼见如此,赶忙将庄宅后的小竹轩修葺出来, 添置竹榻竹桌, 悬青竹细帘, 让朝华正午时候能在这里养养精神。

庄宅中除了萧老大夫外, 还请了一位胡大夫每隔两日来出诊一回。

纪恒道:“胡大夫是余杭医署的大夫。”是现官, 也是现管, 就算他不来, 单送银子给他, 这笔买卖也是赚的。

大夫是请来了,病人着实难找。

如今庄宅里依旧只有芸娘、牛二嫂和哑娘三个病人。

照看她们的人陆续添上, 其中就有萧老大夫的孙女萧愔愔。

这个名字出自嵇康的《琴赋》,萧老大夫不想让孙女学医,只希望孙女如她的名字一般和悦安然。

偏偏萧愔愔是个极活泼的性子,她刚来的第二天就自己给自己找了活干,巡房、煎药、写药案。

她看过朝华留下的药方和医案,问三丫:“你们姑娘写的这些医案好细致,这落笔规格与太医局里一模一样,你们姑娘的师父也是太医局出身?”

三丫哪里知道这个,对她摇头。

萧愔愔也不恼,她熟知药性医理,看三丫机灵能干,捉住了三丫教她分辨药材,怎么使药碾子和药称。

萧老大夫一看见孙女泡在药材房里就气得要揪胡子:“洗手,练琴去!”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他能给孙女起这样的名字,自然是希望孙女长成淑女,偏偏孙女对琴一点天赋也没有,反而喜欢医理药理。

朝华第一次来,萧愔愔就凑了过来:“东家,你为什么要收治这些病人?”

她好奇极了,别的病都有医者大夫愿意深研药方,这个病连会看的人都少,更别说收拢病人看诊了。

萧愔愔这样率性天然,把芸苓甘棠都给唬了一跳。

朝华却冲她微微一笑,手中翻看萧愔愔写的药案。

病人病症和每个人服药后的反应,都罗列得明白,空白处她还用笔写上该添减的药材。

萧老大夫年已老迈,花白头发,花白胡子,但除了牛二嫂,到现在芸娘和哑娘两个都不肯让他摸脉。

萧老大夫长叹口气:“可怜,可怜。”

摸不到脉,便不知气血运行,开出来的药方竟没一个比净尘师太留下的“梦醒汤”更好,只好让孙女把芸娘和哑娘吃药之后的症状详细记录下来,方便及时调整药量。

朝华笑问她:“你爷爷一个月五两的诊银,我给你开三两,你觉得如何?”

萧愔愔先是吃了一惊,手指点着自己:“我?”笑容满面的摇头摆手,“我哪成啊?我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

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笑意却越扩越大,嘴巴也越翘越高。

她会的这些都是打小耳濡目染,爷爷说她根本出不了师。

“不是让你把脉开方,就做你现在做的这些。”朝华不可能天天住在庄宅里看顾这些病人,她需要一个像萧愔愔这样,通医理会写字,还知道如何掌握药量的人。

萧愔愔绞着手指头:“就这些,真能给我一月三两银子?”

“此时是三两,病人越多给的越多,萧老大夫签的契也是一样的。”收的病人越多,坐馆的月银就越多。

萧愔愔大喜,可喜完她又道:“我爷爷不会肯的,他要是早知道你才是东家,只怕都不肯落脚呢。”

朝华笑了:“萧大夫是签了契的,再说,他难道过的不舒心?”

纪管事常年跑茶丝生意,这种小契上怎么会不留个口子?

萧老大夫要是想走,得提前一个月说,还要等到主家找到下一位坐馆大夫才能走。不然,他得按月赔付。

这一条是用来防小人的,要是真因急事或身子不适要走,那没甚可说,东家还会多给一个月的诊金,再派条船送他回乡去。

契约是来硬的,还给他预备了软的。

一月五两的诊金不算很丰厚,但萧老大夫的屋子有人清扫,每季四身新衣,衣裳也有人浆洗。

一日三餐都有时鲜菜蔬瓜果,还给他添了一个小药僮贴身侍候着。

这个时节他屋中有冰盆,冰盆上湃着鲜菱嫩藕,壶中泡着清茶香片,连他爱吃甜食都没怠慢,每天桌上都有新鲜糕饼。

萧老大夫一知道东主是个跟他孙女一般大的小姑娘家时,大皱眉头,他哪能听这么个小姑娘的话!

他想好了干完半年就走,没想到日子越过越舒坦,已经连着好些日子没再念叨过要走的话了。

萧愔愔初来觉得这儿很不错,她可不想走,真回到乡下去她眼前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了,她巴不得爷爷能在这里呆久些!

以前只觉得容东家人好,年纪与她一般大,当东家当得这样和善。

听到这一句,萧愔愔倏地明白过来,哪里是容东家人好,她是故意的!

萧愔愔那个劲头又来了,直白问道:“东家,你看着跟我差不多年纪罢?”

朝华翻过一页药案,答她:“我八月过十七岁生日。”

“那咱们俩一边大啊!”萧愔愔啧啧,明明是跟她年岁相仿的姑娘,看模样还是宅院里长大的,办事竟这么老道。

朝华知道她不愿意走,也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学医,每天都背着她爷爷,偷偷钻研医理。

问她:“怎么样?想好了么,诊银三两。”又细数福祉,“大节里的节令钱,端阳粽子,中秋月饼,还有一季衣裳……”

递上雇佣契约,萧愔愔大笔一挥,签上了大名按上手印,从此她也是一个月能赚三两银子的人了!

萧愔愔徐徐吐出口气来:“我可得到菩萨跟前烧个香,祝你这医馆能长长久久的开下去!”

朝华只笑不语,还真给萧姑娘补上夏裳,跟她穿的模样制式都一样,还给萧姑娘也备上了佩囊。

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块,跟在萧老大夫的身后,给几位病人望诊。

时机差不多时,朝华拿出这十多年来母亲的医案。

厚厚几摞,每一任大夫的诊断和用药,都详细记录在案。萧大夫一看就明白了,这间医馆是为了这个病人开的。

初时换了好些大夫,看日期几乎是隔几日就请一位。

有太医,有道医,有城中颇具名望的坐馆大夫,还有两回把他们请到一起,看诊开方。

萧老大夫年纪大了,眼睛也发花,凑得极近才能清楚上面的字迹,朝华适时递上个木盒,木盒中装着一柄玉柄嵌水晶透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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