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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秋风初肃, 濯缨阁院中一片冷绿。

甘棠抱来个郎窑红釉花瓶,芸苓将一把新剪的桂枝插进瓶中, 又把花瓶摆到南花窗前。

红瓶插上金桂,凭添几分喜气。

芸苓一面摆弄花枝,一面小声嘟囔:“沈公子也真是的,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往家里来。”

姑娘可是掐着日子,一日一日数着过,好容易才等到贡院开栅门。

司书就守在贡院门前, 瞧见沈公子安然无恙走出贡院大门, 飞快跑回家来给姑娘报信。

听说沈公子精神看着还好, 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芸苓还当沈公子歇过两日, 怎么也该来看一眼姑娘。纵在宅后渡头小舟上见一见也好, 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 除了报了个平安, 就没见着人影子。

让姑娘好等!

朝华挨坐在南窗边的软榻上,嗅着新桂香气,指尖一捻翻动手中书页, 温言道:“他这些日子不得闲。”

散场那日容家就送了礼盒去, 后头几日父亲天天都去万松书院看文章。

韩山长让下场的学生们把还能记得的文章默写下来, 沈聿的那几篇已经在书院先生们中间传开了。

韩山长恭喜容三爷得一佳婿, 容三爷恭贺万松书院出一贤才。

两人置酒备席, 不敢这时就传扬出去, 只偷偷在后山小院喝酒。

容寅接连几日喝得大醉而归, 平安康宁两个将他抬到床上, 他先是呼唤真娘的名字,跟着又叫朝华的名字。

平安来请, 朝华端了盅醒酒汤送到父亲床前。

容寅一把拉住了朝华的手:“朝朝!我总算为你选了个好丈夫!”口中含混,先是笑,笑到后来又哭。

“要是……只你一个女儿……多好……”

屋中人人低头,这半年来,老爷只要大醉便会念叨。

每次醒来就又后悔,吩咐胡妈妈往五姑娘那里送些金银首饰各色衣料,下人们不必吩咐也敢出去乱传。

朝华听了,只是轻拍着父亲的背:“爹,喝口醒酒汤罢。”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内心深处最大的祈愿,罗姨娘出事之后,他心中渴盼更深,才会在醉后将话说出口。

朝华喂父亲喝了汤,又替他掖上被子,叮嘱王忠:“让平安康宁几个夜里都警醒些,叫小厨房煨着粥,免得父亲醒来肚饿。”

吩咐完,朝华才步出书斋。

芸苓提着风灯照路,甘棠给朝华披上薄斗蓬。

朝华望着树梢将要圆起来的月亮,再有几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了,说这些有何用?

那会儿芸苓就嘟囔:“沈公子怎么不送老爷回来?”老爷这跑前跑后的,不就是为着未来女婿么。

此时她又说,甘棠看她一眼,目光略带责怪:“五少爷六少爷那儿不是也不得闲么,好容易考完了,师长那边要回话要答文章,同窗间也要走动请宴,等忙过了这阵,沈公子必会来的。”

甘棠怕朝华心里不高兴,芸苓也自知失言,找补道:“也是,前一个月湖上都是空的,这些日子那游船又跟下饺子似的,必都是刚考完的学子。”

朝华又翻过一页书,两个丫头着意哄她,她抬头微微一笑:“永秀及笄礼的衣裳挂出来没有?还有给她的礼,备好了没?”

“早就挂出来熏上香了,礼也备好了,一对双耳小玉瓶,姑娘要不要看看?”

原来是礼是一对赤金双凤累丝长钗,老太太那边的礼加厚了,姑娘这里的礼便也得跟着加厚些。

“不用。”朝华摇头,甘棠办这些事她很放心。

搁下书卷,执壶添茶,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

雨丝缠绵,远山皆润,朝华啜饮兰芽,他们俩约定去做彼此要做的事,她又岂会因为这些不高兴?

只是,心底总隐隐期待沈聿会来。

清茶才饮了半杯,青檀笑盈盈拿着信进屋:“姑娘,沈公子来信了。”

素笺一封,信上只有两行字,请她明日出城同游。

朝华将信收到匣中,望着几个丫头欣喜的模样,清了清声道:“给我预备方便出游的衣裳。”

芸苓大乐:“这时节出城是不是去涌金门外赏桂花?”

钱王祠有两株百余年的古桂树,比城中别的桂花都要先开晚落,城中人此时出游大半都是去看古桂树的。

又合时节,又讨个好彩头。

芸苓转头忙碌起来,是她误会了沈公子,明儿她必给姑娘仔细梳妆,叫沈公子眼前一亮!

……

容家别苑渡口,芦苇渐黄,白花渐生。

沈聿泛舟湖中,站在船头,远望那片零星的白苇花。

天色如氤开的墨色那样越来越沉郁,艄公在舟后撑船,心里直觉得纳罕,船已经在这一片停了许久了。

这个书生包下船只,既不游湖又不赏秋,就这么直愣愣站着,难道是科举不成,预备投湖?

艄公看沈聿一身青袍,眉目俊朗,开口同他搭话:“这位相公,刚考完罢?再过几日就是中秋,那日正可去看平湖秋月,一年之中可只有这一日……还有满陇桂雨,那会儿的糖桂花煮甜栗子,神仙吃了都要夸好。”

他说了好半天平湖秋色如何美,桂糖栗子如何好吃,船头那人就是不答话。

老艄公扶着橹劝他:“我说这位小相公,你才这个年岁,今年没考好那怕什么?苦读三年再来就是,可万万不能想不开,投进湖里那可真就什么都没啦!”

沈聿充耳不闻,依旧望着那片苇花。

艄公刚要继续劝,天上就下起雨来,他常年在西湖撑舟,知道这雨虽细,但一时半会不会停,一面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一面还招呼沈聿:“小相公!落雨啦!”

沈聿后知后觉,抬头直望,天顶雨丝如蛛丝,将他牢牢罩在这尘网中。

艄公又道:“小相公,莫看这雨小,淋久了也能湿透衣裳。”

书生偏不听劝,在船头站到衣衫尽湿,这才转身:“烦请划回去罢。”

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想,好在没有投湖。

范老管事提心吊胆等在双茶巷的小院中,看沈聿一身透湿回到小院,急急捧巾迎上前:“这是怎么弄得,公子,你心里头再苦,也不能折腾你自个儿啊!”

沈聿没接布巾,只是问:“范伯,事情办好了么?”

“已经办好了,公子,当真要……”要请容家姑娘一同去么?

“多谢范伯。”沈聿轻轻将门阖上。

那个女人张起罗网,以为能把他们罗在一处。

他不能骗自己,不能骗朝朝,更不愿意他与朝朝落进那个女人的算计中。

七月一过,小院中的合欢花只余丝丝红绒还藏在枝间,而今八月中,枝间已再无红绒。

……

第二日一清早,沈聿便坐车出了城,身边只带范伯。

那头容家门前的马车也已经早早备下,甘棠拾掇了些时令点心瓜果,芸苓给朝华梳了个同心髻。

本想簪上金冠梳,朝华只选了沈聿送来的压帖的金玉如意簪,耳上两只细金珠环,一身浅碧色官纱衣裙,举步之间簪头那朵小小如意云头在发间轻晃。

芸苓并不满意:“还是太素了些,好容易见一面呢。”她什么发饰不会梳,什么妆不会点?一身的本事,偏偏姑娘不愿意。

朝华只是掀帘去看出城的路,刚出城门,官道边立着一道长绿身影正在等她。

马车缓缓停下,朝华刚欲掀帘,就见方才还直望向她的沈聿倏地转过脸去,低声道:“请,请随我来。”

说着他上了马车,竟是自行驾车走在前面。

朝华目中笑意淡去,他为什么不敢看她?为什么连“容姑娘”也不敢叫?

芸苓还捂着嘴乐:“沈公子害羞了,他都不敢看姑娘的样子!”她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确是不必艳妆也能叫他不敢抬头。

朝华缓缓靠在车壁上:“让马车跟上,看看是去哪里。”

车越行越偏,四周翠峰如簇,清幽欲绝。

掀帘上望,除了青空冥冥,便只能看见半山黄墙,似乎是个小佛寺。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甘棠隔帘问跟车的长随:“这是何处?”

长随回道:“是清净庵。”

清净庵?那不就是关着罗姨娘的地方?

罗姨娘被送到此处大概有一个半月了,过两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前两天胡妈妈还来禀报过,说祖母慈悲,给清净庵添了些香火。

朝华知道这大概又是永秀求的,她越是求,罗姨娘的日子就越不会好过。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怎么这沈公子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带着姑娘到这里来了?

“姑娘,要不要我去说,换个地方还是去涌金门看古桂树罢?”

“不。”朝华长眉轻蹙,看沈聿的神情,绝不可能是碰巧带她到这里来的,但为什么是这里?

沈聿的声音响在帘外:“请容姑娘下车,随我上山拜香。”

车帘掀开,沈聿依旧没有看向她,只是侧立着,等她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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