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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人心惶惶中,经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夏侯瑾穆舍弃了制银权,并切割了绀梁一带的管辖权,同时将夏侯氏的藏书以及几百年积累,尽数献给朝廷,这才保下夏侯氏门阀。

这么一来,可以说朝廷已经把夏侯氏掏空,如今的绀梁夏侯氏不过徒有其名。

青葛听着这消息,心里明白,朝廷既然将夏侯氏银锭掺假一事昭告天下,绀梁一带百姓自然心生怀疑。

但朝廷如果趁机彻底收割甚至推倒夏侯氏,绀梁百姓千年来对世家的盲从反而会再次觉醒,事情走到哪一步谁也不好说。

现在,朝廷将白银掺假一案公布天下,并进行惩治整顿,为民谋福,却把夏侯氏继续放在那里。

如此一来,绀梁百姓对朝廷的怀疑自然消散,反而会以越发严苛的目光去审视夏侯氏,他们心中的疑窦一旦种下,对夏侯氏的崇拜敬仰也就渐渐散去,反而生出许多猜测乃至怨恨,到时候朝廷出面收买人心,踩着夏侯氏收复民心,这才是长久之计。

至于青葛自己,得宁王指示后,为朝廷抄写《蒲阪录异》,不过却特意漏掉了一部分和缥妫有关的内容,包括缥妫银矿的开采,以及其它地形地貌相关的秘法。

如此一来,这一万三千字便化为一万一千字左右,不过对于大晟朝廷来说,显然足够用了。

剩下的两千字,她可以寻找机会传递回缥妫,当然这也看夏侯止澜。

就看夏侯止澜接下来逃往何处,夏侯神府他自然不敢回了,大晟也无他藏身之处,他若有脸回去缥妫,自己这两千字就捂一辈子便是,若是不敢,只能自己送回去。

这一日,案情尘埃落定,青葛身着大袖曲领靛青官服,脚踩云靴,一步步地登上金銮殿,向天子呈送了她凭着记忆写下的《蒲阪录异》,并讲起自己如何深入虎穴破获此案的经历。

她声音清朗好听,言语间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只听得皇上龙颜大悦,满是欣慰和赞赏之意。

最后皇帝笑呵呵地道:“朕记得你,有一年的中元节,太子还曾向九韶提起过,说想把你借调过去,谁知九韶并不肯。如今你以女儿之身深入虎穴,立下大功,以此来看,他们二人倒是慧眼识英雄。”

青葛恭谦地道:“这是托陛下洪福,也是宁王殿下运筹帷幄,末将不过听令行事罢了。”

说着这个时,心里却在想着,她终究脚踏着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踏上了自己的青云路,世道轮回,便是这么有趣。

皇帝看她英姿飒爽,言谈适宜,越发喜欢:“你英勇善战,智谋双全,朕心甚喜,今日立下大功,自当褒奖,你若有什么要求,尽

可道来。”

青葛听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这次自己立下大功,皇帝显然颇为满意,身为女儿身,又身怀绝技,若留在内廷自然可以加以重用,比那些寻常男儿不知道要方便多少,他想让自己留在内廷。

只是青葛并不想。

一则内廷之中有谭贵妃,她到底要忌惮几分,二则如今正值大晟和缥妫互市的关键时机,她生怕缥妫吃亏,所以还是希望留在禹宁,暗中助缥妫一臂之力。

当然,她也考虑小世子,希望能看到他。

于是她开口道:“皇上,属下生在禹宁,长在宁王府,受训于千影阁,属下希望继续留在禹宁,能为陛下守护一方百姓水土,能亲眼看边境干戈化玉帛。”

皇帝听着这话,笑了,笑得颇为慈爱。

他觉得眼前这个暗卫出身的女子不曾忘本,感念旧主恩情,且看起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很有些御下之道。

他在欣慰之余,略沉吟一番,道:“既如此,那朕便把你放在禹宁,依然留在九韶身边吧。”

于是皇帝便命人拟旨,擢升青葛为五品绯衣天武官,备位千影阁之主,赏绯官服,银鱼袋,并赐姓青,肩边防戎守之责,兼负王府安保之重。

青葛跪地谢恩。

待皇都一切事了,青葛终于准备回去禹宁向宁王复命了。

抵达宁王府时,已是浅冬时分,下雨了,雨水沁凉,好在还不曾结冰。

青葛举着一把乌伞,站在廊檐下,看着雨水嘀嘀嗒嗒自翘起的屋檐落下,滴落在台阶上,形成浅浅水面,倒映着红墙飞檐。

浅冬时的冷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经过冰雨洗濯的青砖碧树格外鲜亮,倒是如诗如画。

在这个过于清冷的时节,她心里也多了几分遐思,比如想起那一日下雨天,白栀举着伞,消失在雨雾中。

从此再无音讯。

人世茫茫,江湖路远,唯一可能知情的叶闵成为她和晚照的禁忌,消失的白栀便再也不被提及。

大部分时候,青葛并不会回头看,因为没有资格看,也没有闲暇看。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夏侯神府已经名存实亡,缥妫会迎来属于他们的机缘,夏侯夫人处境岌岌可危,夏侯止澜如丧家之犬,而她已经是金銮殿前备受天子夸赞的青大人了。

她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从容迈向下一步,这个时候也终于有闲暇可以回首,去追思那些自己让她遗憾的人,去挂怀那些让她无奈的事。

她就这么无声地看着雨幕,想了好半晌白栀,才迈开步子。

鹿皮靴踩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她缓缓走入天鸿阁院内。

阁楼上隐隐传来什么声响,似乎是玉器敲击之声,伴随着雨水滴答,别有一番韵味。

这时侍女匆忙上前,为青葛拿来白巾,以及替换的布履。

青葛擦拭去一身的凉意,更换布履,这才上楼。

柔软温暖的布履踩在经年的木板楼梯上,发出细微声响,青葛感觉到一丝暖意,也闻到似有若无的银炭气息。

她便明白了,小世子在天鸿阁。

这种初冬冷雨的季节,虽有些凉寒,但宁王还不至于要娇气地烧起银炭,所以银炭必是为小世子。

她这么想着,便听到宁王低沉的笑声,笑得温暖醇厚。

他应该是拿了玉簪来敲打着杯盏,逗着小世子开心,口中还低声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来,跟着父王念……”

回应他的,是小世子咿呀呀的声音,稚嫩柔软。

青葛不忍打扰,只站在回廊内,隔着窗子细细听着。

父子两个逗弄了一番,宁王才吩咐奶娘抱起小世子:“让他睡一会吧。”

奶娘应着,便抱起小世子离开,似乎去后面寝房了。

接着青葛便听到宁王沉沉的声音:“进来吧。”

适才的温醇和慈爱已经化为面对下属的严肃。

青葛推门步入厅中,一眼便看到厅中铺着暖和的地衣,角落摆放着推枣磨、捶丸和木陀螺等小孩儿玩的玩意,这自然是逗小世子用的。

她走上前,单膝跪地,恭敬地拜见宁王。

宁王坐在案后,瞥了一眼青葛,道:“这几日禹宁城外也一直在下雨吧。”

青葛:“是。”

宁王:“天冷了,你远道赶来,辛苦了。”

青葛:“谢殿下关心,原本是属下应当做的。”

宁王略颔首,青葛这才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原原本本禀报了,包括一路如何取信于夏侯止澜,以及在深渊之下如何逃得性命,又如何给夏侯止澜用药,哄骗他背出《蒲阪录异》全文。

有些事虽然已经详细记于公函之中,但许多细节终究不好在书信中提起。

最后道:“可是属下虽用尽心思,但夏侯止澜狡诈多端,属下并不能确保他传授给属下的是完整《蒲阪录异》,因为属下隐约感觉其中有一部分似乎有些跳跃,只怕他刻意藏私了。”

宁王不太在意地道:“只要有夏侯氏的白银洗炼秘法,也就可以了。”

他虽身在禹宁,但对于案情进展自然了如指掌,青葛将这本书复述抄录之后,已经交予工部能匠研习破解,熟知此法后,自然能找到对应破解之道,从此大晟朝廷自然可以举一反三,再不至于有人借此作奸犯科。

这么说着间,因说起夏侯止澜,宁王却道:“不曾想,倒是让他跑了。”

提起这个,青葛倒是问心无愧,反正不是她经手的,一切与她无关。

她无奈地道:“也怪属下大意了,当时那深渊太过陡峭,路途坎坷,他又身受重伤,属下不知上面情景,急于上山将消息传递出来,不曾想让他就此跑了。”

宁王略蹙眉:“这件事不能怪你,既然涉及到飞鹘令,叶先生会亲自督查。”

青葛低头,无声。

这件事要惊动叶闵,显然宁王很重视。

这时,宁王又道:“那个叫阿隼的,武功竟如此高强,夏侯止澜竟有这等忠心耿耿的侍卫”

青葛:“以属下看,这夏侯止澜不过是无能无才之辈罢了,不过他为人心性柔软,善于施恩,当时他从夏侯神府出来,身边两位侍卫都是受过他恩的,这才对他忠心耿耿。”

宁王若有所思:“其实如今想来,这一切未免太过顺遂了。”

青葛神情一顿,微挑眉。

宁王以拇指托着下巴,拧眉沉思:“其实夏侯止澜心情纯良,只是过于书生气,有些不辨是非,助纣为虐,但孤又觉得,他似乎有意推波助澜?”

青葛:“……”

她微垂下眼,自己和夏侯止澜的种种在眼前浮光掠影一般闪过。

他对自己,可是有意纵容?

似乎有,但又不太像。

其实事到如今,她回想夏侯止澜的所作所为,也说不上这个人罪大恶极,她只能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无用的好人。

若缥妫身处盛世,他身为缥妫王之子,圣明贤德,矜贵温雅,兴许会是一代贤王,可他并不是啊。

生在乱世,命如草芥,生死无常,这浑浊世间哪容得他的慈悲心肠。

纵然他有他许多的不得已,但缥妫王室血脉,雅回王的后人,就该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自己站起来,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把控一切。

所以乌缇公主提起他来都是鄙薄的,缥妫若有史书,字里行间只有两个字:无用。

这时,宁王叹道:“罢了,逃了就逃了吧。”

他凉凉地道:“此人为缥妫雅回王嫡子,若落在我们手中,反而不好向如今缥妫王交代,不尴不尬,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让他在外流落吧,夏侯世家怎么处理随便他们,左右和我们无关。”

对此青葛默然不语。

没亲手杀了夏侯止澜,这是她最后的良心。

至于以后他生死如何,随便他吧,只要他别泄露菜人一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