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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一路舟车劳顿,郁结于心,气结于胸,导致气机郁滞,由此引发高热,当下御医用银针退热,又开方子熬药来吃。

出了这种事,太子自然不好隐瞒,便禀给皇上和皇贵妃,内廷听了这消息,担心之余,都派了内监过来慰问探望,还送了各样滋养之品。

宁王却是萧条沉郁,理都不理的样子,只两眼直直地看着虚无一处。

太子唯恐皇上和皇贵妃太过担忧,少不得从中斡旋,才应对过去。

他送走了宫中内监,匆忙回到房中,床上却不见宁王人影。

他微惊,忙要喊人,结果一抬眼,却看到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正是宁王。

宁王安静地伫立在窗前,修长的睫毛无力地耷拉着,过于让人惊艳的脸庞此时略显苍白。

他像是一尊支离破碎的上等白釉瓷。

太子屏住呼吸,小心地试探:“九韶,你怎么了?”

宁王抬起眼,眼眶通红,声音嘶哑:“皇兄,九韶突然记起我们幼时的一件事。”

太子心惊肉跳:“什么?”

宁王:“我记得幼时,我不喜背书,把一本语论扔到一旁,当时皇兄曾经说过,若我能背完那本语论,便可

以允诺我任何事。”

太子听这话,也是想起昔日,他叹了叹:“这都是你年幼时了,你若不说,我都险些要忘了。”

宁王声音嘶哑地道:“可是那一次,九韶背完一整本,却没向皇兄提什么要求。”

他说这话时,神情中有几分委屈的落寞。

太子不免心痛,想着他病了,便放轻了声音,温声哄着道:“嗯,所以?”

宁王上前一步,睁着通红的眼睛,诚恳真挚地看着太子:“皇兄,你是大晟储君,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是不是?”

太子听闻,心头一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小心地看着宁王:“所以?”

宁王热切地盯着他:“皇兄,我要她回来,你把她找回来,去帮我找!”

太子心惊,他越看此时的皇弟越觉得不对劲,有一种烧傻了的疯狂感。

他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道:“帮你?帮你找你的王妃?”

宁王不依不饶,拽着他胳膊:“你答应过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去帮我找,你不能言而无信,你快去,把她找回来。”

太子:“……”

他无力地深吸口气,试着劝服他:“我帮你找了,父皇也帮你找了,来,你先躺下歇息,你病了,你先歇歇……”

说着他试图拉着他,让他回榻上躺着。

宁王却不肯,固执地道:“我没病,我好好的,我现在再清醒不过了!”

他好像有些生气,又仿佛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做到吗,你是储君,受命于天,你给我,我要王妃!我就要王妃!”

太子一惊,这话听着不对。

他小心打量着他,却见他眼神单纯又委屈,一派天真的固执。

就好像,他一下子回到了年幼时,三四岁时的模样。

年纪还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要天上星子也有人给他摘下来。

太子心口涌起一阵酸痛。

他也想满足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让他欢喜雀跃。

小孩子的渴望总是很简单,很容易就可以满足。

可如今这个弟弟已经不是孩童,他年岁已长,要的不是珠宝玉器,不是珍稀玩具,甚至不是权势地位,而是一个情字。

他要其它,自己可以买,可以抢,可以偷,甚至可以让,但唯独这个,他没办法给他。

他心中不免凄凉,又觉心灰意冷。

想起自己年过而立却至今无嗣,想起大晟朝廷内外种种,不免感慨,想来世事无常原为人生百态,纵然生在皇室受尽宠爱也不能幸免!

非要天降磋磨,要把过去所有的骄傲全都折损了,磨得一个心力交瘁疯狂至此。

宁王养了足足五六日,这病才退去。

之后太子小心试探着和宁王提起那一日的言语,谁知宁王却一脸茫然:“我醒来过吗?”

太子见此,知道他是梦魇,便不再提什么,只当不知。

这弟弟是要面子的人,若知道曾经那样疯言疯语,估计会不好意思。

如今病好了的宁王看着倒是很正常,去内廷拜见了皇上,皇后和皇贵妃,又得了许多赏赐。

皇上心疼儿子受罪,笑得慈爱:“九韶,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朕都能赏了你。”

太子听这话,顿时感到不妙,他小心地看着宁王,生怕他再次疯言疯语。

可别说都能赏,人家要个王妃,你能赏吗?

好在,宁王一切正常,只恭敬一笑,道:“劳父皇记挂,儿臣病了这一场,倒是耽误了许多正事,如今身体已经大愈,正想着有几件要紧事请父皇定夺。”

太子见此,这才放心。

皇上看儿子病了这一场,竟仿佛懂事许多,说的话也招人待见了,龙心大悦,直接道:“有什么你先和你皇兄商议便是,自入秋后,朕一直身体不适,便想着少操劳一些,你正好多上心,也算是为朕分忧了。”

宁王自然称是。

其实这次他取道入皇都,可不是来发疯养病的,他是有一桩大事要商议。

自大晟建朝立都以来,曾几次丈量土地,要为土地建立簿籍,并在土地簿籍的基础上征收税赋征用徭役。

然而四大世家盘踞之处,数百年来皇权政令不达,先帝时候曾经几次遣派使臣前往当地官署,丈量并核实田亩,登记人口,可碍于四大世家的威望,此事竟迟迟不能推行。

要知道这税赋徭役的征收,除了土地簿籍,要有对这片土地的掌控权,还需要赋役黄册,需要掌控当地里长、厢长和甲首,这些都不是可以随便越过四大世家就能做到的。

如今四大世家威望日减,朝廷也将派遣能吏前往四大世家所在的州府,要重新进行土地丈量核查,并建立赋役黄册和鱼鳞图册。

兄弟两个人商量起来这事,宁王也提起,待到田亩丈量过后,可以修行水利,适当减免税赋,兴办村学,施行惠民之策。

这么聊着间,太子见宁王头脑清晰,胸有丘壑,对如今朝廷困境剖析入微,思虑周全,欣慰之余,又有些隐隐担心。

他毕竟会想起那一晚宁王病中的“疯”,总觉得这是一个隐患。

生怕有朝一日,会酿成大祸。

恰这一日下雪,在和宁王议事后,便拉他一起小酌。

角落的青釉瓷灯散发出薄薄的光晕,温酒铜炉中的炉火伸出红色火舌,驱去了轩窗前的寒意,太子匀称洁白的手指轻握着手中的酒盏,唇边含着温煦的笑,和宁王把酒言欢。

宁王以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

今夜雪下得快,不过片刻间窗外便是遍地白,没什么黑的了,比起月光来,这雪光虽然凉寒澄冽,却仿佛温柔许多。

在一片片雪花缓慢落地时,他耐心地看着,心间一片平静。

平静到胸口有温柔的酸楚慢慢溢出。

他便端起酒盏至轩窗前,看着雪花在空中缓缓打转,最后终于降落,温柔无声地化在酒中。

这时,他终于开口:“皇兄,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不必太过委婉。”

太子其实也在想着怎么开口,没想到宁王先提了。

他也就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道:“九韶,母妃的意思是要你再续一位王妃。”

宁王没什么反应地“哦”了声,对此根本不置可否。

太子:“皇兄明白你的心思,所以皇兄花费了许多口舌说服母妃,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先请功。

宁王略颔首,他懒散地靠在那里,望着窗外的雪,抿着

唇,不说话。

太子叹了一声:“你的王妃,我们自然都会帮你找,那一日父皇还问起来,说不敢提,怕提了后你又难受,但你若需要我们帮衬着找,父皇自是竭尽全力。”

宁王听这话,依然不曾出声,只是沉默地抬起手来,将酒盏抵在唇边。

太子看着外面飘飞的雪,叹道:“只是,若一直寻不到,又该如何?”

宁王勾唇,轻笑一声:“这辈子寻不到,那我便下辈子寻,总有一日能寻到吧。”

太子:“你?”

宁王手腕一抬,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带着沁凉雪意的酒清冽隽永,可饮下后,却烧得心头滚烫。

他微合上眸子,落寞地靠在窗棂上,开口道:“皇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说什么,我都说给你,也免得你旁敲侧击,操心劳力。”

太子:“……”

他轻咳一声,无奈苦笑:“你一个人在禹宁,父皇和母妃到底不放心,怕你越走越偏,就这么折磨自己。”

宁王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额。

之后才用嘶哑的声音道:“皇兄,我知道这三年你们都担心我,觉得我疯了,觉得寻不到就寻不到,大不了再续一位,可我确实放不下。”

他垂着眼皮:“最开始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我想着等我见到她一定要把她碎尸万段,以解我心头之恨,后来我想着,只要她愿意回来,那我就可以原谅她,我可以原谅她,她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再后来我想着,如果我见到她,我可以哄着她,求她回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肯回来。”

松软的雪花飘落下来,宁王失神地望着前方,声音低到仿佛梦呓。

“皇兄,如今我若见到她,我已别无所求,只想问问,她姓谁名谁,我只要再和她说句话,只要说一句就可以……”

太子轻叹一声:“慢慢来,总归会有线索的。”

宁王低下头,背脊微弯,疲惫地蜷着身体,失神地道:“自从看了那位女军士的狼狈,我心里难受得很,前来皇都的路上,但凡看到路边一个乞儿,我都忍不住多看一眼,唯恐是她………如今我总怕她受了万千委屈却不敢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