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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止澜:“……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我不想再回忆,但是后来,宫中侍卫抓住了几头狼,父亲要我喝狼血,我不喝,父亲便逼我喝,我喝了后便吐了,从此后,我厌恶血,更厌恶杀戮。”

他叹了声:“我曾经一度认为,我不该出生在那里。”

对此,青葛无话可说。

缥妫乃苦寒之地,百姓挣扎于生存和果腹之间,人吃狼,狼吃人,为了活下去本没什么对错。

那个死去的父亲未必一定永远是对的,可他死了,一个人死了,她便只能念他的好。

夏侯止澜低首,捧着脸,痛苦地道:“长大后,我依然无法杀生,我看到活物死在我面前,我便喘不过气来,我真的做不到。”

青葛:“但你杀了阿隼。”

阿隼也许对不起任何人,可他对夏侯止澜一直忠心耿耿。

夏侯止澜抬起脸来,带着梦一般的恍惚:“杀就杀了,我发现一旦开始杀了第一个人,后面便没什么难的,他确实一直护我保我,可那又如何,他竟然想杀你,我便不让他活下去。”

他望着上方那清冷的月,墨黑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我还可以杀更多人,宇兮,那些对不起你的人,我都要他们死,全都死在这里,要他们走不出这京涌山,你觉得如何?”

青葛:“所以你要杀谁?杀我吗?杀我的夫君?杀我的孩子?杀我的同僚?”

夏侯止澜轻笑了一声,侧首看着青葛:“宇兮,我怎么会杀你呢,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会帮你,帮你把一切都处理好,这一次,你要相信我。”

青葛无声地望着夏侯止澜。

夏侯止澜狭长的眼尾泛着红,如同染了血一般,不过他的神情却有着诡异的温柔。

青葛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她被人拴在那里,他隔着冰冷的栅栏和她说话。

那时候她分明看到一片雪落在他眼睛上,那双眼睛中是破碎的湿润和绝望。

夏侯止澜再次开口:“宇兮,我之前做不到的,这次拼命也要做到,你一定要相信我一次。”

青葛艰难地别开脸,看着远处的月亮。

轮廓分明的月亮化为模糊的水影。

她压下心里的情绪,终于用最为冷静的声音开口道:“你还有一个孩子留在世上。”

夏侯止澜神情一顿:“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青葛:“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宁王安置了那个孩子,现在他

过得还好。”

夏侯止澜呼吸便停下来。

青葛看出他有些动摇,低声开口道:当时两个孩子被交换,罗嬷嬷给那个孩子下了毒,殿下找回那个孩子后,一直派人妥善医治,他曾经在恨意之下,一度将这个孩子放入千影阁,受了些苦楚,不过后来他知道我的身份,便将孩子好生安置,仔细养着,我虽不曾见过这个孩子,但殿下这么说了,我信他。”

夜风拂过,松枝摇曳,夏侯止澜单薄的身形也跟着颤动。

青葛:“你不想看看这个孩子吗?”

夏侯止澜眸中便涌现出无法言说的痛。

他攥紧了一旁的松枝,哑声道:“这是一个轮回,也是报应,当年我不曾救你,害你沦落千影阁,受了多少苦,如今这个孩子也只是尝到当年的万分之一罢了。”

青葛试探着伸出手,去握住他的:“过去的一切我已经不在意了,你为何不能放下?叶闵派我来的,他让我来说服你,所以我来了……你能不能放弃你的计划,放下屠刀,带着你的儿子,远走高飞。若你肯,他们谁要杀你,我都会拦着,护着,只要你愿意放弃一切。”

夏侯止澜喉咙中发出嘶哑的笑声,他喃喃地道:“我配吗?我还配活在这个世上吗?”

青葛:“阿兄。”

很轻的一声,就这么突兀地传入夏侯止澜的耳中。

夏侯止澜脚底下一个不稳,几乎自枝干上滑落。

他踉跄着抓住一旁的松枝,睁着猩红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青葛:“你,你刚才说什么?”

青葛在唤出第一声阿兄后,童年许多的片段瞬间涌入她的脑中。

也许就在刚刚,她确实半真半假,她有意收拢,别有目的。

但是这一声“阿兄”喊出时,她开始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人就是阿兄,她昔日的阿兄。

那个曾经抱着她,把最甜的那一颗果子给她吃的阿兄!

世事难料,他们长大了,染上了仇恨和痛苦,可深藏在心里的记忆它还在!

是,她恨那个兄长,恨他抛弃自己,恨他让自己受了这么多苦,恨他不争气。

可——

那是因为他是她的兄长,她恨铁不成钢!

踩他,打他,可最后还是通过阿隼留了他一条生路!

在缟衮,几次放生阿隼,都是想保他性命!

待到后来,罗嬷嬷死了,夏侯见雪死了,她并没有什么欢喜,心头反而沉甸甸的。

宁王告诉她,那是难过。

她曾经的至亲一个个离去,纵然她们并不好,可她还是会难过。

她也希望让自己好受一些啊!

她喉头哽咽,再次唤道:“阿兄。”

夏侯止澜听着这声音,痛苦到几乎窒息。

他泪流满面,颤抖着道:“事到如今,我竟还能听到宇兮唤我一声阿兄。”

青葛在泪光中望着夏侯止澜,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的脸庞,记忆中那个面庞已经模糊的男童却逐渐清晰起来。

大雪,宫殿,果子,牵住她的那双手……曾经属于胜屠宇兮的阿兄。

她哑声道:“之前你说,我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过得好好的,那时候我实在恨你,没办法接受,于我来说听在耳中只有嘲讽。可如今,我想说,阿兄,你小时候也曾抱过我,你抱着我,陪着我去摘果子,把好吃的果子放到我口中,给我吃,所以——”

她顿了顿,含泪望着他:“哪怕我恨铁不成钢,哪怕我心里依然气你恨你,可我也希望阿兄好好活着,不是后来那个对我失信的夏侯止澜,而是小时曾经背着我喂我吃果子的阿兄。”

夏侯止澜胸口浮现出许多复杂的情绪,痛苦,欣慰,悔恨。

这种强烈巨大的情绪完全扼住了他,他呼吸困难,以至于苍白绝艳的面容扭曲起来。

青葛:“阿兄,我带你下去吧。”

夏侯止澜却陡然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难耐地蜷缩着瘦弱的身体,簌簌发抖。

而此时,他栖身的那根树干已经摇摇欲坠。

青葛对他伸出手,隔着松枝,她的手落在他胳膊上。

夏侯止澜终于止住了咳,有血自他嘴角流出。

他大口喘着气,嘶哑艰难地道:“宇兮,你说这话,我终于死而无憾了。”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物,扔给青葛:“你拿着这个。”

青葛接在手中,那是一本很厚实的账簿,看上去被翻用过许多次,不过依然保管得很是平整。

夏侯止澜:“那一日,他们要杀你,我无能为力,我恨他们所有的人,我不甘心,总想做些什么,为自己,也为你。我给堂兄写了信,告诉他一切真相,请他务必照顾好你,你以后若要回去,你依然是缥妫最尊贵的公主。”

青葛紧攥着那账簿。

夏侯止澜:“四大世家死而不僵,夏侯氏并不是轻易能铲除的,还有黄教,他们都要杀你,他们活该死,所以我已经为他们想好了,就让他们全都埋葬在这京涌山吧。”

青葛听着,也是意外:“你在说什么?”

夏侯止澜却是不管不顾:“那些矿工,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通火器制造,也交给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号令他们吧。”

青葛:“你——”

夏侯止澜:“至于那个孩子,我不求他荣华富贵,只求你能给他口饭吃,让他活在人世,我便知足了。”

青葛意识到了什么,她屏住呼吸:“阿兄,你不要动,我来抱你下去。”

夏侯止澜却拿了一把刀,径自横在自己颈子上。

青葛踩着松枝,盯着他道:“你不要乱来,你的儿子还活着,你不想见他吗?”

夏侯止澜的刀切在颈子上,于是颈子上便出现触目惊心的血痕。

散乱的乌发扑打在他那张冷玉一般的面庞上,他惨笑一声,凄声道:“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你今日既愿意和我说这些,我相信你会照顾好他。”

青葛咬牙,嘶声道:“胜屠祤,你疯了吗?我说了,我可以让你活!我要你活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要你活下去!”

听到胜屠祤这三个字,夏侯止澜抿唇一笑,苍白凄楚。

而当青葛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所有的纠葛也尽皆散去。

她眼泪落下,望着眼前人:“你是胜屠祤,是我的阿兄,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求你把胜屠祤还回来,胜屠祤,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

他低声道:“宇兮,你说这话,我死而无憾,可胜屠祤早就该死了。”

说完,他纵身一跃。

青葛足尖点在枝叶上,骤然飞出,仓促之中精准无误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扣住之后,她在空中硬生生一个提气,一手抓住了旁边的松枝,那松枝太过细弱,但也够她勉强借力,在稍微缓解下坠之势后,她足尖猛地对着峭壁一蹬,松枝吱嘎,她骤然向上。

可就在她即将落在前方一处岩石上时,突然间,感觉异样。

低头看时,倏然一惊。

夏侯止澜竟用那刀硬生生去砍他自己手腕!

青葛心狠狠揪起:“你疯了!”

她咬牙,换手去抓他衣衫,可布料单薄,在抓住的瞬间,在巨大的冲力之下,布料断裂,他的身体无可挽回地坠下。

青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抹身影犹如断了线一般的风筝,在狂风中飘落,最后终于,下面传来轰隆巨响,回声不断,许久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青葛的手指僵硬地抠进岩石中,几乎抠出血。

他怎么可以这样!

在她终于觉得可以放下的时候,在她希望他好好活着的时候,非要结果自己的性命!

她的阿兄,再也没有了!

其他暗卫匆忙赶了过来,大家默然地站在那里。

青葛缓慢地收拢了手指,怔了一会,才打开那本账簿。